地震时期的爱情(上)(发表于《草原》杂志)

地震时期的爱情

(发表于《草原》杂志)

1

他想抱她一下。

起先他就是这么开始的。

两个不同时代出生的人,突然对望了一下。许放的思想开了小差。

第一次见面,这个想法连许放也觉得不可思议。常常,一个人与另外一个人,因某种缘份在一起,哪怕是一个月、一年甚至十几年几十年,也未必有这种想法,但许放见到吴菲的第一眼时,就有这样的冲动——无论从哪个角度说,在一个群魔乱舞的年代,许放被公认为是个稳重人。

许久之后,当爱情的火花真的在他们心中擦起来,许放一直心慌意乱。再许久之后,两个人形同陌路,许放开始在心里斗争开了。许多事,让他想了许多年,斗争了许多次。他甚至还骂了声狗日的爱情。

骂的时候,许放已经削瘦。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事情过去后,许放一直想。

他终于想起来了。认识八O后吴菲还是在自己孩子满月的饭局上。

那一年非典,偌大的餐馆里已鲜有顾客。就许放摆的那一桌。

服务员们戴着口罩,看到有人来吃饭,窃窃地笑。

许放觉得有些滑稽。自己在不宜请客的日子里请客,朋友们还得掏红包,得有多大的面子。

这时,朋友们进来了。有几个许放不太认识。包括夹在朋友中的吴菲。朋友说,你生孩子,她帮过忙。

许放不知道她帮过什么忙,他也不关心她帮过什么忙。因为见到她时,他心里便格外地格登了一下,好像心脏某个深处打了一炸雷。这不过是个闷雷,没有人看得到。看到的是他的同事,同事开玩笑地说,你看你,见到美女眼睛都闪亮。

许放有些惊慌,是吗?是吗?没有啊。

同事一说,大家都笑。

许放想,狗日的眼睛还真毒,看得挺准啊。他还奇怪,自己平时不是见到美女就走不动的人啊。

像许多男人一样,他在心里惊叹的同时,又悄悄地叹息了一声。

谁叫你结婚太早!

后来,许放甚至还为个这念头有些羞愧。自己从与妻子见面,恋爱到平平淡淡地结婚,也没有这种心跳的感觉。再说,毕竟自己是有了孩子的人了。这样一想,许放觉得在这样大喜的日子里,还有这样的想法,证明了男人生来就是靠不住的。许放的老婆,甚至在他来之前,还挑一条短信给他看:男人靠得住,猪都会上树。

许放亲了亲老婆的脸,出门了。生了一个儿子,后代有传人,生活有寄托,多大的喜事啊。

走在喜宴的路上,许放还踩着幸福。路上行人很少,大都戴着口罩。许放想,在非典盛行的时候,还能出来喝酒,绝对是哥们朋友。

酒是许放朋友带来的,五粮液。许放的朋友就是自己妻子的领导,管着一大群人,与许放称兄道弟。

她也喝得豪爽。迷人的眼睛,像磁铁一样,不经意从许放的脸上划过时,许放感觉有刀子划过般疼痛。她不是那种绝顶漂亮的女人,但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味道,让许放有些心惊肉跳。

但她没有在意他。

她与许放的朋友一起喝酒。边喝,她还大笑。每笑一下,许放的心就紧张地跳一次。

不会在自己孩子满月的酒桌上遭遇爱情吧?许放想。他觉得这个念头很可笑。

当然很可笑。因为她中途说有事,起身走了。

一个夜晚的欢乐都让她带走了。

许放在一段时间里,甚至有些闷闷不乐。看着儿子那肉乎乎的小手和闻着儿子身上奶乎乎的味道时,他才把心慢慢收回到老婆和儿子——这些属于他的亲人旁边。

非典的日子,在庆祝过后,慢长的时光一晃就走完了六年。这六年中,那个美女也偶尔在许放的头脑里闪现一下,她好吗?她恋爱了吗?结婚了吗?嫁给了怎样的一个人?不知道。

慢慢地,她的音容笑貌,渐渐在许放庞杂的生活之舟外,沉没下去。偶尔,许放好像在城市的街头上看到过她,甚至冲动地喊她:吴……吴什么来着?不知道。仅知道她姓吴,其它的什么都不知道,喊什么呀?

结果话都是半截。

许放在大街的人流中也就恍惚一会。生活中,他偶尔也会在大街上恍惚一会,这算不了什么大事。生活中的新鲜事天天发生,他偶然一个念头并不能代表什么,也不会改变什么。虽然还记得她的笑容,毕竟是生活之外的事,也就不那样在意了。身边天天有美女经过,未必每一个美女都要让你惊呆半天。当然,也未必每一个惊呆了你的美女,会把目光投在许放这样一个普通的男人身上。

这就是生活。

作为记者,许放接触过许许多多的人,知道什么样的人,在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一个平凡人的生活,就是在像他这样,在单位作一个好属下,把钱挣回来,乖乖地上交给老婆,然后养大孩子,基本上不会脱离生活的正常轨道。

许放知道,脱离生活的正轨是要付出代价的。人到中年,他需要的不是故事,因为故事稍不留神就会变成事故。他身边的那些朋友,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都喜欢对这个记者朋友说。他清楚地知道他们付出的代价。

许放为此也很知足。

2、

一直到五年之后。

人生的五年发生了多少事啊。许放的儿子在学前班已认识一千多个汉字了,甚至动不动就对他说NO……NO……NO。许放的妻子虽然变化不大,但对家庭生活也开始惯性运转了。中间发生过的为数不多的大争小吵,也渐渐在生活中消失。

有什么可吵的呢?有了孩子,生活要继续,一方忍耐一下,不是大问题。再说许放的妻子虽然长相一般,但比较单纯,除了工作上班就是回家带孩子,让人放心,没有什么大的过错。惟一要说不满足的,就是脾气有点大。发脾气的原因,也合乎情理,无乎是许放有时应酬晚了,或是偶尔打个小牌赌个小博,让妻子不满意。妻子要的,无非也就是居家过日子那些感觉,只要许放在身边, 一切都好说。什么样的日子都是过日子,许放想。再说五年来,他许放所作的贡献,不过是为家庭的GDP作了些贡献,具体抚养和带孩子的事,没让他操心。

五年啊。生活发生了多少事啊。许放的母亲流了最后一滴眼睛,远行到了另一个世界,让他哭得死去活来。身边的朋友们,一个个结婚了,有孩子了。有的结了又离了,离了又结了。有的调走不知所终,有的甚至英年早逝。人生的聚聚散散,像无常的命运,大家都在海里游,游到哪里,游得怎样,没有人停下来思考。

生活的惯性,就是让人习惯眼下的事实。

许放此时的生活,可谓是波澜不惊,既无大起也无大落。在国家GDP无限上涨的同时,许放的生活也渐渐起了变化。虽然没买房,但住的公寓房,很便宜,也很划算。因为没买房,许放的老婆便叫着要买车。老婆比许放小几岁,虽然没有列入八O后,也接近八O后,喜欢超前消费。因此,他们便去看车,看了一次便定了,定下后一个星期便开回来了。多年没有开车,许放一路开回时小心翼翼,但进车库时还是把车蹭了刮了。老婆气得骂他半天。换未结婚时的脾气,许放可能要还几句嘴,但此时,他笑嘻嘻的,老婆骂什么他听什么,甚至根本就不听,老婆的气消了,生活又恢复了常态。日子像白开水一般过着,不是山珍海味,但有营养;不是花天酒地,但也不渴。许放有时坐在家中,拿起现成的饭碗时,甚至有些满足地想,一个苦孩子的日子能过成这样,真得感谢上帝。

当然,人不是绝对满足的。偶尔,他也有些莫名的惆怅,就像看到记者生涯一样,从年轻能看到白发,这样的日子着实让人过得慌。五年里,许放走南闯北,奔奔波波,行在路上,吃遍全国,日子饱满也空落,充实也无聊。

什么样的日子都是日子。什么样的活法都是活法。作为记者,许放内心的消极想法渐渐多了。好像看到了一个结尾,不像年轻时那样有激情,现实再热闹的生活,也不过就是向着那个结尾看齐靠拢,这样的生活过程,当然引不起兴趣。

直到地震,许放的生活发生改变了。

3

地震来临时,大家都没有想到。也有民间人士说自己预测到了,但终归是马后炮。许许多多的人倒在废墟下,许许多多的人对着电视机流泪,许许多多的人去了灾区。许许多多的人,涌现出许许多多感人的行动,还有许许多多的人,为自己没有去灾区尽力而感到不安。

作为记者,许放也去了一线。

就像在电视中看到的一样,许放在灾区对着孩子们的尸体流了泪,在心里为那些盖房子不负责任的人咒骂了一回又一回。每次采访,许放面对的都是眼泪。活着的,残废的,死了亲人的,仿佛积累了多年的泪腺,一下子找到了缺堤的口岸,奔泻而出,急流而泻。

过惯了歌舞升平、见证了GDP增长或根本没增长的人,对地震后的生命,一下手足无措。

许放,流下的泪水,也是一次又一次。每次手记,都要被滴落的泪水打湿一回又一回。想想自己快要奔四的人了,长时间云游四海的采访,见证了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事物和各式各样的人来人往,许放觉得这一生不会再有什么东西,能让自己大哭一场。而地震,让他发现,原来泪水早就偷偷在地某个角落等他。

怎么能够无动于衷啊,四处都是死亡的人,四处都是受伤的心。

四处,也都是迷彩大军的身影。关键时刻,还得靠他们。多可爱的战士啊,仅凭着一把铁锹和一个小背包就进去了。

次于解放军的,就是来自全国各地的志愿者。许放在路上碰到过无数个志愿者,他们背着包,一路穿行。都是一些年轻的面孔,时代称他们为“八O后”和“九O后”。这些在人们眼里并不看好的一代,在面对灾难的时刻,选择几乎都是一样的,让人刮目相看。

与解放军不同的是,这些自发而来的志愿者,多数并不认识,他们从网上一个QQ群,或是一些纯粹意义上的网友,在某个特定的空间里相识,没有见面便约定了要会成都与都江堰。

他们似乎一下要承担时代的重责。

四处都是年轻人。他们到最危险的地方,送药,送食品,背人,挖人。夜幕一来,他们随地而卧。这些原不相识的年轻人,没有组织,也没有人供应他们食品和帐篷,一切都是自己背来的。但遇到有险情,再难他们也自告奋勇。

这让做惯了媒体工作,见惯了英雄人物宣传的许放,心中感动不已。他亲眼看到,有几辆志愿者的车,在往汶川和北川行进的路上,被滚落的山石击中和掩埋。

他们,甚至没有留下名字。多数的志愿者,是瞒着那些不信任他们的一代人,偷偷地从家里、从学校甚至从生意场上跑来的。

许放曾碰到这样的一个志愿者,是日下时刻,余震把房子推得摇摇晃晃。他看到一个女孩推着行李箱,在路上行走。

为什么要来?记者的职业,让他这样问。

为什么不来?为什么不能来?她仅以这样两句话问他。

他语塞了。

他问她是不是一个人来的。她的回答是肯定的。

作为记者,许放一时有了兴趣。

一个人不怕吗?

不怕。我们有组织。

什么组织啊?

我们在网上相约来的。一个叫“我不做老大好多年”的网友,发贴后我们便相约到北川集合。

不害怕被骗啊?

许放说完这句话有点后悔。

果然,女孩不高兴地说:被骗?那是你们这一代人的想法。总把我们想得不高尚。

其实,四处都有骗人的嘛。许多网友,不是被网友骗到不该去的地方,做了不该做的事而叫天不应吗?

女孩又补了一句,更让他心堵:这个时刻,你们还想这个,是不是中国人?

女孩走了。不理他。

以后,许放也没有见过那个女孩。她不留电话,也不露姓名。一直到地震过去后,许放还不知道那名年轻的女孩,是不是已平安到了家。

他仅知道她来自江苏,一所职业学校的学生。

4

灾区的生活是繁忙的。任务很危险,条件很艰苦,采访也很紧张。总部催稿的短信,一条接着一条;同事空前的问候,一个接着一个。

开头,灾区没有电。发稿子还得带到成都。但新闻往往就成了旧闻。后来,海式卫星来了,信号虽然不好,速度也不稳定,毕竟能发出去了。再后,有了信号,有时干脆就用手机编写新闻。随时发,在家的编辑一条一条连起来,编成新闻。

许放没有想到,居然是这样由手机发出的新闻,后来还让他获了大奖。平素,他再怎么敬业,加班加点,获奖也好像与他无缘。重度的新闻,有时老总都喜欢亲自出发,带着个记者前去。当然,发出来,记者的名字是挂在老总或副总后面的。遇上评奖,那么多部门的主任,报奖作品占有先天的优势。

许放曾经也想不通。后来,便想通了。这是一个让人无师也得自通的时代。但人往往一想通,进取心便衰退,消极的因素骤长。

他这个年龄这个性格的人,能在社会上混口饭养家糊口,活得不比其他阶层差就行了。平时在单位,那些狗日的同事,一个比一个精,一个比一个有本事,买得起房子弄得来车子。而他许放,在新闻部干了十多年,房子还是公寓房,车子买得起用不起。别看大家在一个办公室上班,平时也难见一面,但一见面,却爱比谁抽的烟好,谁带的表好,谁在出差途中有一次艳遇,谁又换了车和老婆……

有时,还未免要被同事穿个小鞋,整那么一下。有次吧,许放与一位年轻的同事讨论自己得知的一个农村题材,想从同事口中探讨这个题材背后的社会意义,看有无做个深度报道的必要。

同事是八O年代生人,某著名高校的科班生。虽然比自己小七八岁,但平时有锐气,有眼光,让许放很容易产生好感。

但那位年轻的同事说,那是个什么东西,肯定没人关注,也不会引人关注。

许放本来就有些犹豫。年轻的同事这样一说,他更犹豫了。

没想到,几天之后,关于那个题材的深度报道,在自己报纸上出来了。整整一版,还安排了编者按和讨论发言,报纸的老总很重视,说引起了中央某某首长的批示。要知道,在报纸内部,一条新闻,引起某某首长的注意就很难,而他要是亲自作出批示,对一个记者而言,许多人一辈子未必能够遇到。

许放有些气愤。而同事碰到他,却笑着感谢他:我看你不在乎去整那么东西,我觉得有点意思,就去采写了。没想到,中央也重视,运气运气!改天请你的客!

许放的肠子都悔青了。

那个同事因这篇稿子,获得了大奖。不久,便破格提拔为这个部门的副主任,由同事一下子变成了自己的领导。据说,正是报社老总凭着自己对同事讲过的那个题材,看到了同事身上的某种领导气质与眼光,大胆拍板,把年轻的同事提拔到领导岗位上的。

领导当上了,饭局的事当然不提了。领导请下属吃饭,除非是朋友关系。而曾经都是同事,球的朋友关系!

地震后,报社安排大家去灾区采访。在讨论时,年轻的领导同事语重心长对许放讲,老许,你去吧。你有经验。

许放本来是挺积极的。听年轻的领导同事这样一说,心里起鸡皮疙瘩。但国难当头,一个新闻工作者的职业责任,让许放把个人咽上的怒气压下来。

第二天一早,他去了灾区。

来到了灾区,个人的恩恩怨怨,马上便烟消云散。看到一个个深埋于地底下的人,看到一具具目不忍睹的尸体,看到一个个缺胳膊少腿的患者,看到一张张绝望的脸色与哭得麻木的神情,一个人再想自己的恩怨,就没有起码的人性。许放是这样想的。

因此,在灾区,他日夜流泪采写的同时,觉得自己能派来,参加这样的报道,实在是幸运。如果不来,作为记者,那肯定是一辈子的遗憾。随后,在参加奥运报道时,他还这样想。因为,参加奥运会的报道,毕竟是锦上添花的事,而参加抗震救灾,绝对是雪中送炭。

他的报道在大报刊出后,报社不停地接到捐赠电话。日后加到北京,他才大吃一惊,报社接到的捐赠,竟然有好几个亿!

总编拍着他的肩说:这次,你起了大作用!

许放的眼有点湿润。

其实,在灾区时,他还强烈地感到另外的一种欣慰:那就是,被我们称作的“人民”,从来没有这样受到尊重!每一个生命,无论是贫是富,是贵是贱,从来没有这样活得有尊严!

每一个人,无论是长埋于地下多少个小时,救助是不计代价的;而一旦救出,在一阵阵地欢呼之后,迅速成为新闻和热点人物!而这些人,在平素,无论历史怎样翻,要想引人注目,那根本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许放在灾区采访时,想了许多许多。

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再次遇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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