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光炜:他那时的作品,有如钻石

读南野近年的诗

程光炜

我与南野相识于湖北,那时我们各自在一所小大学教书,其时第三代诗歌运动方兴未艾,我们都是热衷这一思潮的圈中人。最早读南野作品,是在唐晓渡、王家新主编的《中国当代实验诗选》上,那上面,出现了于坚、韩东、欧阳江河、西川、海子、柏桦、翟永明等人的名字。我以为,南野是在这一阵容中的诗人,而且成就似乎不亚于各位。只是后来,其中一些人被冠以某某诗派,南野便有些放单。

他那时的作品,有如钻石,外表有力道,内在有品质,读后令人难忘。他那时就热衷于玄学、哲思,内心有着某种隐秘的生活,这与他藏于黑框眼镜后的面容,有某种能加以比对的默契感。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的诗人,大都走的是这种路子,例如欧阳江河的《傍晚穿过广场》、王家新的《瓦雷金诺叙事曲》等。九十年代,社会开始由八十年代的明朗向上走向茫然多元,看似社会在快速地进步,经济的发展即将进入快车道,人们生活的自由度大幅扩张。然而,告别传统社会步入现代社会,也令人在旧时代的门槛上茫然失措。这种精神状态,在当时具有普遍性。记得我在一所著名学府念书,大家议论的也是这些,所以读南野和同代人的作品,有一种感同身受的冲击力和亲和感。

九十年代末期,因为卷入一场无谓的论争,我渐渐淡出了诗坛。前两年在杭州与南野相遇,颇有他乡遇故知之感。我知道,他一定还在写诗,在冥想的境地里进行心灵的探寻。偶尔读一些近年的诗,尤其是年轻人的作品,感觉他们与九十年代南野、欧阳江河他们的玄想,似乎有了更大的距离。似乎更加虚无了,很难捕捉到与时代生活相对应的思想,而我始终以为,诗人是应该在时代生活中最为在场的一种人。未必一定要把日常生活的叙事刻成诗句,对号入座,但内在韵律,却能在更深处挖掘出时代的精神感受来。只是现在人们似乎越来越满足于虚无的感觉了。

南野来信,告我曰寄来他近年来的作品,看我能否写一点什么。我且写一点不成熟的东西,供这位老朋友批评罢。读了他一些作品,我感觉诗风上虽有很大变化,但与形成风格时期的定位,也有内在的联系。《老虎的残骸》有很结实的质感,但抽象的东西也贯穿其中,那是经过一番血淋淋的搏斗之后,留下的喘息,以及生命的状态。我喜欢读《是一些痕迹》这首诗,它轻轻掠过心头,勾起某种无以名状的心绪,这种心绪是难以付诸明确的文字的,只是轻轻一闪,就消失在很多人同质的生活中了。在现代社会,人们似乎更容易陷在一种私人生活当中。小说家和学者,都很难把它提炼整理成一个有价值指向的东西,而诗人,就可以借助三言两句,把它的某种重要侧面刻画出来,激起你的共鸣。我还喜欢《鸟群与繁花》。一个很舒服的下午,当事人无所事事地漫步校园,任由抓不住的心绪,在那里犹豫不决。

校园里是平静的,安全的

我焦躁地看着满树的繁花

南野愿意在作品中制造某种对立的张力,他起笔平淡从容,中间忽然起了波澜,或尖锐的情绪。这一起一伏的对立诗句,将一种预感暗示给读者,然后叙述者则悄悄退出,在一旁观察当事人的反应。现代诗歌,可能更接近于戏剧,编剧、演员和观众处在一种相互作用的状态之中,编剧好像愿意掌控形势,包括演员的重新创造,观众的极端反应,等等。然而实际上,这一切是相互作用的。我之所以比较喜欢这首诗,大概是感觉到作者的某些用意,但又被他所刻画的宁静感觉所吸引罢。

南野还有一些诗,倾向于在寂静当中暗留紧张,极为简洁的句子里面,隐藏着复杂的结构,例如《雨夜》。

植物由于惊恐开出花朵。极端之月份,大雨滂沱

一场雨在两个时间中下着

雨打湿衣物,湿濡河流与睡者梦境。星球一团湿

耳边有爱说大话的青蛙,手指佩戴金属石块

    眼睛被深刻涂画

相较于《鸟群与繁花》,上面这首诗则更具有现代感。它让我想起在西班牙巴塞罗那一家艺术画廊里看到的毕加索的立体画。画面上的几个东西似乎好不搭界,各奔东西,力量也各自分散,然而把它们集中在一幅画里面,却又是一个整体。是一种立体中的整体。2018年后,南野好像更愿意在这里面做文章了。不光是《雨夜》,《演绎》《消逝之地》《烟草与水手》等皆是如此。它们又回到了三十年前南野写诗时的冷静上面。不过那时,诗的形式起着更大的支撑作用,不像现在,其中那些各自存在的因素,在独自支撑着什么。南野有了一种更大的力量,很自然地就把它们挪动到了一起,由内部产生一种强烈的整体感。

我愿意再谈谈《速溶咖啡》这首诗:

我喝下今天的第五杯浅褐咖啡

第三次把汽车开出车库。马达的声音愈加柔和了

道路上覆满了松针。我对于所居住城市的幻觉

于梦魇的郊野停车,轮胎陷于云雾

听独枭的号叫及其翅羽的扑扇

一座大厦崩裂开出巨型花

诗人端坐在咖啡馆,思绪平静的外表下左奔右突。像一场风暴即将来临,但是在这个场面中,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咖啡在刺激着一切可能,只是喝咖啡的人们没有注意到自己身上的这种惊变。意识与潜意识就在诗作中激烈交锋,而在外观上,咖啡馆却寂静如常。

我渐渐明白南野为什么不再像九十年代那样,要与表面的时代割断联系。这种时代生活其实并不存在于诗人内心,它只是在电视上滚动重复。而独立的诗人,则在内心深处建立他自己的时代生活。这种生活也许各不相同,也激不起共鸣,但有所准备的读者,可凭借自己敏锐的感受力,与其对接、交锋、互动或背离。

我感觉小说家应该具有某种超越性的东西,而诗人,则应该更加接地气一些,让人辨认出生活面目,从具象捕捉到抽象。文学作品是一种高度凝练的艺术品,它立体、丰富、具有层级感。我读到的南野近年来的诗,就是这种新鲜的艺术感受。

2020年6月1日记于北京亚运村

南野诗歌

都市幻想症

缓慢地剥下面具。彼此朝对方移动
接近,为了对抗。挣扎着醒
为罪行寻找证据。乘坐地铁穿越,以汽车跟踪
率直开枪,灭口,或撤销监控。普遍的谜题
太多秘密在花丛蕴藏。于风中消逝
马路布满树影。清晰的布局暧昧莫辨
四处浮动酸腐气味。多人烂醉如泥,借酒装疯
朝着空气说话。亦期望以幽默调侃,妙语连篇
确实一点都不好笑。内心冷酷即为原因
查阅辞典。何为被扔出窗外,痛不欲生
已然具备钢铁意志与淡泊心态。姑且围观尸体
围观乞讨者,成功者,此类表演和现场交易
获取真相或能够活着,活下去
佩戴宝石蜘蛛与云雾灯光
尘世无荒凉之地。此为风中乱语的房屋
狂驰过快速道的知觉濒临幻灭的老虎

老虎的哀伤

移开莫名的路障,行进者迎向奇异光线
他怀着激情战栗,冰冷的感觉布满身躯
他表达了未来时的冷酷信念
建筑接连在前方倒塌
如急流喧哗的雨水带走污秽

人们查阅着书籍寻找依据且陷于惶惑
呼吸中竟游来花卉与果实的芳馥,到处蟋蟀的口哨声
无望的欢乐不过如此
满地荒草如同遗留的故事
言语在枯萎(我是记叙者,像暴雨一样泼洒词句)
白昼的幕布缭乱。街道比郊野更加沉寂
我一遍遍看录像,温习消逝的时间
那样哀痛的青春面容,曾像风暴掩饰的晨空
而无人思索。传说中的国度情况正好如此
“死亡只是关掉开关”

乘坐地铁

风从冰冷的身体擦过,钢铁的建筑迅速降温
奔走者捂脸遮帽漫无目的保持迷茫

我乘坐地铁穿行于层表之下,在其中看望黑暗
锐利光洁的金属容器。闪烁而过的沉思与惊愕

而酿成答案愈加犹疑。直至穿越地面
植物被用以规模化修饰,呈现超越季节的躁狂

忽而有临街窗口一个房间爆发出尖叫。火焰蹿出
那人购买了一整箱的敌人

我窥视着车窗瞬息间映照出的自己的脸
若有所思并有不以为然的刹那微笑。妄想症深入毛皮

就以此构成老虎的花纹。巨型的身躯可于此存放
我在向内观看,这无意的提示胜过一堆雷电

我独自一人以脑袋抵着墙壁
以一种姿态望及这世界的孤单。毋庸慰藉

黑猫公园(9)

思想的秋分。我还能够(在不自由中)感受到它
深刻持久,处于语言的深渊言语的广寥之处
这是具有无限抑郁的胜利,如孤雁的长空鸣叫
梦境中抹香鲸群消逝于蔚蓝
自由的中局如此低沉像巨浪触及岩石的后退
  我的幻想我不能操控
  我的天鹅我不欲捕获

这位女士在给狗做美容。他们乐此不疲
旁边是花店以及茶室
当日的话题是忠诚与优秀
腐烂的夏天培育了犬类的热情,它们开始咬人了
市井间传闻不断,为之辩护的人同样激烈
奴隶也有哀愁的眼睛。像忠诚老狗收藏好那种怒意
威权时代造就混合着血雾的宏伟历史可歌可泣
如今消费与娱乐筑起大的空虚及其历险

猫的瞳孔闭合之刻。幽深森林的背景推出
犹如逾越出暗淡密林的惊慌失措。我未及收集阳光
但积集了诸如暗夜的物质
为什么无节制地畅饮,酒鬼的回答是因为口渴
为什么迷惑于搜集与进行事关所谓自由的幻想
人的出发点是保护自身,潜在的风险是对抗所有的他人
这是一种温暖的眩晕,胜过了冰彻的警觉

我重新阅读普鲁斯特
观看部分足球赛和一些奇怪未必存在的演唱会
猫以慵懒不屑的态度伸出爪子猛然拍击。悬空的疼痛
我愕然伫步于十月黄昏,眼睛布满血丝眼圈发黑无比困倦
我深受时间的羁绊且遭遇束缚是一种常态
就剩下无羁心情了。像沙漠甲虫埋首于光影
我种植了最艳丽叶片的树木
奏出可悲命运的第一协奏曲
不管接触什么乐器倾向毁灭的可怖旋律已然流淌
我想我或许过度解读了一首乐曲的痛楚停顿
滞重的谱系,舒缓而低迷

冷静极美的猫,黄色眼瞳布置在通体黑色之前
中间竖立细长的夜雾特征。尖牙在无意间显露
像漫长窒闷历史中一闪而过的荣耀事件
它的表情忽而愉快柔和。眼睛里有绝望的空隙
  冰彻的柠檬火焰
我意识到了。我们都比对方隐匿得更多。必须如此

我发呆了一会。黑猫聚精会神。风暴急欲返回
雷电很快就要来到此城上空。或许我们应即刻放下分歧
时而沉浸于谈话。简短的交谈,和一头老狮子
它鬃毛披散像虚幻的烈火,目光脱离昔日领地
我们的血液里尚有风暴之灰与老虎怒气的余烬
彼此双方的话语像极地中钢铁一样硬冷
我亦和我全能的机器交谈
它得心应手,如古老武器,像能够连续击发的精密枪支
我们的腿上拴着虚构链锁,策略是欺骗过魔鬼
权力可能是任何人。自由可以是任何地方
智能的机器在呻吟,渴望驰骋中的速度与无羁
金属前盖下的引擎急速战栗像猛兽心脏,油路奔腾像洪流
我的瞳孔和鼻子同时缩起。竟是往事的无聊气味
我像猫一样安静下来
毫无疑问。我们试图确定身在何处
我们考虑到湖泊,持久停留的光阴。或绕湖而行规避时间
或全盘接受河流的自在。会有意料不及的经历
与菖蒲共同露营,只为纯粹的风吹拂

此为生存者游戏。此必为无以排解的困扰
不羁的想象令人尴尬如对生存本身之剖析。像一个人挖掘
不是为了耕种与掩埋
他在寻找一具尸体。存在与否的证据
我们有太多的耐心,甚至等待到了死亡
甚至已经在漫长时空的矿坑里深掘
或者这个词出现了,场面景色明朗开阔起来
我们仍然行走在暴雨领域。却望及此境
“残暴的愉悦结局于暴行” 。想象于迷茫扩散

被词语困住或被风雪所困在概念上趋向同一
我戴上黑色面罩。接近一只猫的形象,被猫的语式控制
所有它自然暴烈的由来,豹子与老虎的游魄无从阻碍
这并非理想,仍是终局
  可以回家了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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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野  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诗想者

2021年5月

本书为著名诗人南野2014年至2020年的诗歌精选。南野诗作文字精美、简洁,充满了自由想象的魅力,但又展示了当下生活的种种状态。其诗歌写作越过传统田园牧歌式的书写,创建出具有哲学质地的独特风格和现实场景语象,对语言与结构有着充分的使用和发掘,尤其是以一系列抒情短作对现代城市生活景态的复杂意味进行探寻与刻画,将思想的深刻与表述的幻美平衡结合,极具艺术性和哲理性。

作者简介 

南野,原名吴毅,生于浙江玉环,浙江传媒学院教授。20世纪80年代开始诗歌写作,中国新诗潮代表诗人之一。出版有诗集《纯粹与宁静》《在时间的前方》《时代幻象》,小说集《惊慌失措》,诗学文论集《新幻想主义论述》,理论著作《结构精神分析学的电影哲学话语》《西方影视美学》等,与人合编《中国先锋诗歌档案》等。曾获《上海文学》诗歌奖等奖项。作品被译为多种文字。现居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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