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冰点 ‖ 窦小四

             漆黑的冰点

                   文:窦小四 | 图:来自网络

在我不到十岁的时候,就听到一件很悲凉的事情。

一个亲戚家的邻居死了,是个刚刚三十岁的女人,被丈夫打死了,人们议论纷纷,多数是唏嘘叹息,同情无奈,也有谴责声。然而,在这种种声音当中,有一个格外尖利的声音,刺痛了我的心,是说,肯定是那女人做了什么让丈夫让不过去的事情,才被打死的。那时候,我尚且不知道什么叫言下之意,可是,那意思是相当明确了,就是那已然被打死了的女人活该被打,而且被打至死去也是应该。

那个女人我见过,不胖不瘦高挑端庄的样子,两根长长的辫子,时常一根在前胸,一根在后背,挑着水走路的时候,辫梢摇来摇去的,很好看。见到我,不说话,只是很腼腆地一笑,略微地朝我向上扬一扬下巴,就专心地挑着水桶走路了。

我听到过隔着低矮的土墙传来的她的婆婆的骂声,和她的我从未看到过的丈夫暴戾的吼声,却从未听到过她反抗过发声过。她安静温顺地像大山里一棵没有主人的糜子。

我实在是想不出来,这样一个勤快而温润的年青女人,是能做出什么让她的丈夫把她暴打到致死也是应该。

这件与我无关的事,困扰了我很多年,直到我长大。许是通奸?这已经是所能找到的与活该被打死最接近的一个罪名了,然而,彼时,那样闭塞的乡下,女人是足不出户的,再念及那女人腼腆端庄的样子,我是无论如何不能相信她会做出这样的事的。

纵便是吧,也就该被打死吗?

这件事,是我从被生出来到此刻,第一件让我从心底里生出寒凉而缄默良久的事,这个端庄而温良的女人的死,是我作为一个人的心灵上的第一个漆黑的冰点。

后来,又有一件事。

就是我在小说《出马关记》里写到的,那个在大雪天气被那个老头辱骂的短发乌黑的女人。

她的丈夫死了,她的孩子们听着爷爷的教唆,女儿对她下眼观,儿子对她拳脚相加,她强忍着一切来自命运的苦厄和人的恶意,顽强地活着慈爱地把她的敌人一样的几个孩子拉扯成人,他们一个个的,一点点罪都没有受过,在老母亲的护养下,他们一个个活得滋润鲜亮,摇曳闪烁,是城里的花,是社会上的彩。

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有个男人想娶她,她允了。她前脚刚出门,后脚,院子就上了锁。

可惜没多久,她回来了,不知道什么原因,那个男人和她没有关系了。她独自回来,却没有一扇门为她打开。

后来,她消失了……

这个没有乌黑短发的没有了下落的女人,她成了我心灵上的第二个漆黑的冰点。

后来,又有一件事情。

还是一个女人的死。

人们都说她喝药死了。

人们围过去,警察来了,又走了。走了,又来了。

后来,不了了之,定论就是她自己服毒自杀的。

五个没有娘的孩子继续生活,丈夫继续酗酒赌博。

有个很熟悉的阿姨哭着给另一个说,不可能,白天的时候,她还和她一起去赶集的,她还买了绒布和花布,买了簸箕,买了她男人和五个娃娃的鞋底子的。晚饭的时候,她还听到她敲着猪槽叫猪吃食的声音了,她这样在勤快地安排着细碎的生活的,她怎么可能自己立刻就去喝药死。她还压低了声音说,半夜,大概是十一点多是时候,她听到了一声很尖利的“啊……”声,就再也没有声音了。

我是小孩子,她们聊天的时候,没有防着我。

我希望她们防着我,这样,我的心上,就不会留下第三个漆黑的冰点了。

村里有个兴娃娃,“兴”者,方言,傻的意思。

他不用读书,不用干活,他只等待在巷子朝外的不远处的杏树林里,不断地拿石子投上学的孩子们,其实,他也只是个孩子。我们都怕他,怕被他突然扔出来的石子投中,怕他突然从哪一棵树背后钻出来追你,每日里上学,胆战心惊。更有那被投中了的,抱着被砸疼的头哭跑回家或者到了学校。小孩们都惧怕他,大人们都厌恶他。

小小的我以为,这惧怕和厌恶,会永远就这样下去,那石子会永远飞过来,这兴娃娃也会永远冷不丁地从什么地方蹿出来,“呜呜呀呀”地乱叫,吓得孩子们四散里乱逃。

然而,不知道在哪年的哪一天里,那个长满了杏树的巷子里安静了,晴天也安静,雨天也安静,没有人捡杏子吃了,也没有人投石了,轻松吧,开心吧,好像也没有,恐惧确实是少了,与我无关的人,确实与我无关。

就这样过了很多年的有一天,我突然听到一个故事,是说有一个人家,家贫人惰,大儿钝小儿傻,为了给大儿说亲不那么难,做父母的,竟就将小儿活活毒死。

故事背景场所恍惚虚幻,令我头晕目眩,分不清这故事中人物到底是谁,家在何方,是我村兴娃娃家,还是别是他人之事。我只知道,我的心里增添了无数寒凉,第四个漆黑的冰点。

后来,我开始写小说,就有个张家川的守林员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其实是一件真事。

是说清水县有一对夫妻,生了好几个女儿了生不出儿子,夫妻二人就在佛前许愿,说如果上天能够降生一个儿子给他们,他们就让大女儿和二女儿出家,一世侍奉佛法,以答谢佛法无边,恩泽百姓。

后来,他们果真生了一个儿子。夫妻二人欢喜至极,却并未忘了最初的承诺,将两个女儿送出家门,剃度入了空门。

后年又二十有余,其子娶亲生子,却容不下老父母,将二人驱赶出门,二人无处可去,只得去寻那已是槛外之人的大女儿和二女儿,女儿柔软慈悲,从此将老人侍奉将养。

这个故事,听得我出了一身汗水。守林员给我说,把它写成一个小说吧,警醒世人,此等断亲子女一生幸福的事,竟是亲父母所为。他说,天下不孝事千奇百怪形形色色都令他为为父母者抱屈,唯此桩不孝,令他神清气爽,觉得这对父母活该如此被亲儿子对待。于是,我奉这位长者之命,将它写成了小说《佛奉》。

后来,他又给我讲了一件事情,是说有个清贫人家,好不容易供奉出了一个大学生女儿,毕业了分配在天水下面的一个县城就业,就业后按部就班地结婚生子了。可是,有一天夜里,却因失足溺毙在小区的池子里,法医是这么判定了,案子也是这么了结的。

后,男方以少许钱财了结此事后,新生活开始,未受半点影响。

可是,终究有人意难平,监控怎么那么巧就是坏了的,池水那么浅,身上的瘀伤,有谁会在投水自尽前弄得自己一身的瘀伤。

数不尽的人间事,让我的心里堆积了越来越多漆黑的冰点,任凭怎么劝说自己,也无法融化洗去。许是我不够聪明,许是我不够聪敏,慧根不够,唉,我终究是个拙人,自困于心无法释然。

生而为人,我是幸运的,从小家境温和,父母端庄,尺是尺,度是度,分是分,寸是寸。入学堂后,一竖一横,一撇一捺,有规有矩,典籍制度,司法律令,有章有法,于是总以为这人间诸事诸人诸情诸法,都是井然有序,齐齐如切的,然而,就有这么多令你无法用恒常的尺度和心绪判读的故事,让你的心无有根由地在无可奈何无能为力之中变得沉默而又抑郁。

美国有一部很著名的惊悚电影,叫《沉默的羔羊》。描写的是多名女性被残忍杀害的故事。他们最后找到了凶手杀人狂野人比尔,并将其击毙。

然而,现实生活中有多少无辜被害的生命,却找不到凶手,这些平常的生命,他们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消失了,不留痕迹,仿佛从未来到过。恰如余华小说《活着》中的富贵,他一生的悲苦,找不到一个如同比尔一样明确的凶手,并使其能够得到应有的惩罚。

重庆邮电大学移通学院院长丁伯慧先生所说:“真实的生命比虚构的生命更吸引我,他们让我觉得更有价值。”我想添一句:“真实的生命比虚构的生命更吸引我,他们让我觉得更有价值,然而,他们,也远比虚构的生命让我疼痛。”

阳光从遥远的天空直射下来,强烈而温暖,坦荡而持久,却也无法融化我心中这些因为尘世的不幸而积攒起来的厚重的冰雪。

人的容颜是怎么变得冷峻起来的,人的心性是怎么变得坚硬的,而人的是心境又是如何逐渐变成苍老的, 也许这些漆黑的冰点就是答案。

看到过一段很有意思的话,一个母亲生了一个小孩,小孩掉下来摔死了,父亲悲怆不已,杀死妻子又自杀,围观者无不悲伤叹息,然,只须臾间,所有人化为透明,一缕烟尘,飘然而去,人间空无一物。

活着,我们每个人都是这位父亲,我们每个人都是这位母亲,我们每个人都是那个才出生就已经死去的婴孩,我们,也都是那围观悲叹的每一个人。

来时糊涂去时迷,空在人间走一回,生我之前我是谁,生我之后谁是我,不如不来也不去,也无欢喜也无悲。我只知道,我的心境越来越虚无了。

作者简介:

窦小四,原名窦娟霞,甘肃天水张家川马关人,80后,现居重庆,从事教育行业。生性自由闲散,无拘束,钟爱山野乡村,偶有心绪,小结成文,视爱和文字为生命。探索爱与人性的奥秘,深困其中又淡然其外,流如水!有文学综合集《雪落在马关的村庄》和《无尽的白雪》公开出版发行。

新书《致清水河》已公开出版发行,想要预定的,请加我个人微信号:13996698427订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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