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锋 （2）
许锋到镇上的时候，太阳已经升的很高，骑自行车上班的人不急不慢的踩着车，杂货店、酱菜店刚卸下门板，卖水果的人推着板车，馄饨摊的女人运手如飞，包好一个个小馄饨，撒进大锅里，炸油条的人夹起喷香松脆的油条，扔进铁网兜里。许锋买了两个油条一个包子，坐在馄饨摊的小板凳上吃。
三三两两的学生背着书包往镇小学和中学走，许锋看到两个同班的女生走过来，他赶紧转身，几口吃掉早饭，往李哥家走。
李哥家在巷子里，门口一个老头在摆摊，卖些鱼钩鱼竿，许锋认识他，他是李哥的爷爷，李哥父母到外地了，他和爷爷住在老房子里，爷爷看不住李哥，但是看到男孩子来找李哥就没好脸色，还会赶他们走。
许锋站在门口喊：“李哥！”
老头的眼睛挤在皱纹褶里，不客气的打量他：“你找他干嘛？”
许锋低头看脚，不理他。
李哥从门里走出来，看到他，笑眯眯的问：“许锋，找我有事？“
老头盯着他俩。许锋有点不自在，李哥走过来，搂住他肩膀，“走，咱们去逛逛。”
老头在后面喊：“你去哪？你爸让你去上学！”
李哥看一眼许锋，恼火的回头嚷，“你让校长来请我，我就去！“
许锋跟着李哥走出巷子，到了河边。河沿丛生着蒲草，几条船停在河边，一个女人在晾衣裳，一排薄布衣服被太阳晒得透明。
李哥点了一根烟，“这么早找我，什么事？”
许锋告诉他：“我不想在家里住。“
李哥吐了一个烟圈，“离家出走？不错！我还以为你是个乖学生呢。”，
许锋脸红起来，他和李哥不熟，有一次他被父亲打了，没去上学，躲在录像厅里看港片，和李哥认识了，跟着他和他的朋友们晃荡过两次，但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
“那你打算去哪儿？“
许锋吞吞吐吐的说：“你上次说，外面好多工厂招工，我想去打工。你知道怎么找这种工厂吗？“
李哥练习吐眼圈，一个接一个：“打工？打工很辛苦的，你受得了吗？“
“我行，再苦也比在家挨打好。“
“你不上学了？“
许锋犹豫，他学习还不错，而且钢笔字写的很好，杨老师很器重他，这半年他缺了十来次课，杨老师最后一次找他谈的时候，苦口婆心的劝他，说的眼睛都红了。他也知道学习重要，但是他实在受不了那个家了。
河面晃动着早晨的阳光，船上人家传来菜进油锅的嘶啦声，一阵煎鱼的香味飘过来。不知道妈妈有没有吃早饭，会不会在着急的找他。
许锋咬咬牙：“不上了。”
“那我帮你问问。“李哥拍拍他的肩膀。“不过我今天要去学校。我爸把我生活费都寄给老头子了，我不去上学，他们不给我钱。过几天再给你消息。“
许锋失望地看着他。他以为找到李哥，就立刻有办法了，今天就能坐车奔赴前途。他忘了李哥虽然表现得很老练，其实也只是个高中生，现在看来他不一定知道到哪儿找工作。
李哥被他看的羞恼。“干嘛？不相信我？我老子在南京厂子里管着上百号工人，我没办法，谁有办法？“
许锋辩解：“不是！我就是有点着急，我从家里出来，我妈肯定到处找我。我想快点到外地找工作。”
“别急。我答应你了，肯定帮你。走，我带你到我朋友那里去，你在她那儿待两天。我给你想办法。”李哥很仗义的说。
“谢谢李哥。“许锋很感激。
他们绕回巷子里，走到镇子最南头，几棵柳树间一排房屋矮小的店。他们推门进了一家理发店。理发店很小，一个洗头盆架子，靠墙一条长凳，镜子前两张黑色的假皮椅子，墙上贴着郭富城、刘德华和周慧敏的大幅海报。一个女孩背对他们，坐在椅子上举着雪白的胳膊在梳头。
李哥叫她：“阿云！“
女孩抬眼从镜子里看他，没有说话，继续慢慢的梳头，她的头发很长，又黑又亮，垂在胸前。
李哥扶住椅背，低下头：“阿云，我有个朋友，他在你这儿待两天，行吗？“
阿云眼波流转，看许锋，“怎么啦？“她说话不是本地口音，有点侉，但是更似普通话。
镜子里，阿云斜歪着，腰肢纤软，两条腿绞在一起。许锋觉得自己耳朵有点热。
李哥贴的更近了：“他爸爱喝酒，老揍他，他不想在家里住，过两天就去南京打工，让他在你这儿待两天，行吗？“
阿云把浓密的长发拨到一侧，拿了一瓶摩丝，喷在鬓上，用手一点点的贴平头发，露出鲜红的玻璃耳环。“怎么住啊？我就一张床。“ 她努努嘴，许锋看到理发店里面还有一个门，挂着一张青色的布帘子。
“就让他在外面店里打地铺。你不是说镇这头人少，你夜里害怕吗？有个人在这儿，给你壮胆，他也可以帮你跑腿打杂。”
许锋急忙说：“我不能总出去，我妈要是找到我就不让我走了。”
阿云轻笑：“小孩子学人家离家出走，有路费吗？”
李哥看许锋，许锋说：“有的，我一直在攒钱，吃饭坐车我不用你帮忙。”
阿云婷婷的站起来，推开椅子，说:”你要是没地方去，就在我这儿待着，要是你家里人找来，你要说清楚了，和我没关系啊。“
“谢谢，谢谢。”许锋连忙点头。
李哥走的时候，对许锋低声说：“我这几天要去学校，应付老头子，你帮我看着点。要是有人来骚扰你云姐，你告诉我，我教训他。”
许锋表示明白。
许锋在店里坐着，一开始不自在。阿云也不和他说话，整理理发工具，又拿出一个假发头套，练习编发。他想出去，又怕被母亲或亲戚看到。坐到腿发麻，想起来书包里还有书，拿出来读。阿云从眼角里看到他拧着两道眉毛聚精会神的样子，笑了一下，继续编发。
早上十点以后就陆续有人来理发，男人们都顺服的坐在椅子上，笑容满面地让阿云在头上搓出满头白泡泡，再拿剪刀修理发型，有一句没一句的和她斗嘴调笑。许锋一开始只看着，后来知道给阿云打水递毛巾，还抢过扫帚扫地上的碎头发。阿云不和他争，还夸他：“好好做，出去打工不就要手脚勤快吗？”
中午阿云在后面生炉子做饭，煮了挂面。她动作麻利，一会儿就端出两碗面。许锋在旁边看着，插不上手，急忙接过一碗面，看看没有桌子，不知道放哪儿。他看阿云把面放到镜子前的台面上，他也放到那儿。
阿云坐下来，挑起面条，吹气。许锋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抓着筷子，有点不好意思。
阿云也不看他，自顾自吃面：“没有菜，只有面。“
许锋摆手，“不是，我就觉得太麻烦你了。“
“你可以交给我伙食费。一天五块钱，管你吃饱。“
许锋吃了一惊，五块钱！哪里用得着这么多钱？街上的馄饨才五毛钱一碗。
阿云瞥一眼他，他看到她晶亮的眼睛，抿住嘴。
阿云继续吃面。
许锋看着面前的面碗，加了酱油的面汤飘着油花，白色的面条团在碗底，其他什么都没有。他伸手从裤兜里掏出五块钱，放到她面前。“给你。”
阿云拿梳子压住钱，”面够吃吗？我分一点给你？“
“不用了“许锋闷声说。他挑起一大口面，放进嘴里。唏里呼噜，一碗面几分钟就吃完了。
他站起身，把碗筷拿到后面，倒了一点水，刷了刷，把水从后门泼了出去。
后门隔着河对着乡下的稻田，河水泛着波纹，对面河岸上一丛密密的野蔷薇，花瓣在太阳下白的发亮。
许锋站着发呆，以往这个时候，他应该骑车回家吃饭了，吃完饭，回到学校上课。今天下午有政治课，他最讨厌政治课了，政治老师今年刚分配到镇中学，带着厚厚的眼镜，眼镜太重，老是滑下来，一副呆相。
阿云走到后屋，看到他杵在门口，外面阳光强烈，照出少年单薄的轮廓。
她低头，看到他放在架子上的碗筷。
“你要是想回家了，就回去。”
许峰侧过脸：“我不想回家。”他的眼睛很黑，头发倔强的竖着，蓝色的河水翠色的稻田在他的背后熠熠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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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 许锋躺在地上，阿云给他在地上铺了一张席子。南方水多，夜里凉气浸入，许锋迷糊中以为还在家里，伸手却摸到冷硬的地面，他清醒过来，他睡在阿云的店里。黑暗中，模糊看到理发椅的椅脚站在头边，地上灰尘的味道混合洗发水和摩丝的香味浮在鼻端。他坐起身，后屋的门帘依稀比墙壁暗一些，无声的垂到地上。他屏气仔细听，好像听到阿云沉睡中的呼吸声，又好像没有。他起来，蹑手蹑脚的走到帘子前，柔软的布蹭到脸上，屋里一点声音没有，他听到自己的心在惊慌的跳。
半天，他转身，拉开前门，走了出去。
镇上没有路灯，所有的灯光都已熄灭，街道是一条长长的黑暗，两边是熟睡的人家，大人搂着娃娃，男人贴着女人，老人守着起皱的身体，每一张床都承受着梦和呓语。
今夜，阴云遮住了月亮，只露出一小块银色。
夜色撞着许锋的胸口，孤独在里面来回窜动。小镇匍匐在黑暗中，乡村沉默在身后，十五岁的少年站在中间，远方不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