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丫

      二    丫

文/杨淑琴

说起二丫话就长了,这事还得从我在东北下乡时说起。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在农村重男轻女的思想还很严重,原因有三:一是男孩儿担负着家里传宗接代的重任,家里无论有多少个女孩儿,如果家里没有男孩儿,就意味着这一家断代绝根没有后代了,用个刻薄的说法,就是这一家断子绝孙“绝户了”。这在人们看来是非常没有面子的,人们背地里还会有更狠毒的说法:“这家人上辈子缺了德,让这辈子人得到报应了。”原因二是男孩儿是家里的顶梁柱,将来家里的大权要由男孩儿接掌,主事,女孩儿是没这个权利的。如果家里没有男孩儿,那么大权就会旁落,这个家能否撑得下去都是个问题,即使撑下去,宗族不能续了,姓氏也改了,不确定性太多了。原因三是那时尤其是在农村,男孩儿是家里主要的劳动力,地里的庄稼活,以及跟外面的一些活计上的联系都要靠男人去完成,所以男人在家里的地位很高,起的作用很大,没有男人确实是个问题。

这就该说说二丫了。二丫是我下乡在东北时当地老乡王大哥家的二女儿。王大哥媳妇生下第一个孩子时见是女儿,全家人除生下女儿的母亲以外,爷爷、奶奶、爸爸都脸拉得好长,好像这孩子刚一出生就欠他们家二百吊钱似的。村里的人见了孩子的爸爸王大哥便问孩子是男是女,叫什么名字,还没等爸爸张嘴,坐在院子里的资格最老的家长——王大哥的父亲,——孩子的爷爷一边咣咣地磕着烟袋锅一边说:“生了个赔钱货还取什么富贵名字,就叫大丫吧!”自此大丫的名字就叫开了。两年后王大哥的第二个孩子出世了,又是个女儿,爷爷给孙女取名字的兴趣更没有了,就继续沿用丫的名字,只不过“大”变成了“二”而已,二丫的名字就顺势诞生了。三年以后王大哥家终于时来运转,全家人日思夜想的男丁问世了,尤其是爷爷那布满横竖沟沟的脸乐得像一朵花,早准备好的“富贵”的大号脱口而出,全家人喜笑颜开,王大哥的媳妇王大嫂从此也不用再低眉順目,开始有笑脸了。全家人在村子里不能说是扬眉吐气吧,但起码可以加入村里人在一起群聊的唠嗑儿了,真是“绝户”翻了身,户口本有续香火的了,这对王大哥家来说是天大的喜事啊!

有苗不愁长,只几年的工夫孩子长大了。大丫已十一岁,上了小学六年级,二丫九岁上了小学四年级,六岁的富贵因生日小还没上学,跟奶奶在家里。生活在同一个家庭里三个孩子岁数不同,性别不同,性格也不同。大丫生性腼腆,性格温柔内敛不爱说话,对妹妹弟弟知道谦让,学习不错,与同学们相处关系也很好,就是有一点,做事缺少主见,“我随你”是她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二丫则性格直爽,小小的年纪却敢说敢为,做事有主见,自己认定的想法,几头牛也拉不回来,不仅在三姐弟中敢于拿主意,就是在家里,甚或在班级中对一些事情也要参加意见,颇有点舍我其谁的意思。当然二丫并不是没有原则的胡说,每当她说出自己的想法,都会得到大多数人的肯定,小小年纪威信却很高,久而久之,也成了个小小的人物了。不仅王大哥夫妇,甚至村里人都说这丫头的性格不知道像谁,将来准是个拿事的主儿。富贵还小,在家里是个小宠儿,在外面有两个姐姐呵护,自然无人敢惹,无忧无虑。

一天姐儿俩放学后正在家中写作业,忽然邻居家的二小子扁豆风风火火地跑来报信,说是元宝和金锁正在打姐儿俩的弟弟富贵。这哪了得,姐俩放下笔就直奔弟弟那去,那两个打人的小子一见姐儿俩的影子就望风而逃。姐姐赶去看到被打的弟弟鼻子流血,抱住弟弟就泪水横流。二丫问清了事情的原由,知道了是因为他们仗着弟弟年龄小,两个姐姐又不在身边,就强迫弟弟把他们的书包送回他们家去,弟弟嫌两个书包太沉不去送,他们不依,就打弟弟出气。二丫哪肯咽下这口气,拉着弟弟就去这两个小子家去说理。要知道这两个小子的妈妈也不是省油的灯,村民给的绰号是“常有理”和“惹不起”。

二丫带着弟弟来到“常有理”和“惹不起”家,她们两家正好是邻居,两个院子只隔一堵墙,但因琐事常闹纠纷,所以平时不常走动。今天双方见自己的儿子放学,早早背着书包就回家来,并且回来都不用催就自觉地乖乖写作业,心里好生奇怪,这简直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往常天不黑是绝不着家的。分别问了两个孩子出了什么事,但俩孩子都一口咬定啥事没有。“常有理”和“惹不起”心里正在纳闷,只听院门外有人大喊:“元宝、金锁你俩快出来,给我弟弟赔礼道歉!看把我弟弟鼻子都打出血来了!”元宝的妈妈“常有理”手里拿着炒菜的铲子,金锁的妈妈“惹不起”手里拿着擀面杖,一先一后分别从自家出来,“武器”自备,这是她们常有的防备模式,不管用得上用不上,拿在手里心踏实。不过今天也可能是正在做饭,所以拿的都是做饭的家什。“常有理”想到自己儿子的反常表现,又看到富贵鼻子边的血,心里有点儿虚,但当着围了一圈看热闹的村民,怎能那么容易认错,那也太掉价了,于是开口说道“我的儿,这是咋搞的?”边说边拿起围裙的一角给富贵擦脸。“咋搞的,是你家元宝和她家金锁给打的!”二丫不管三七二十一话题直指两个伤人者的家长。元宝妈和金锁妈异口同声“你怎么知道是我们的儿子打的?也可能是他自己摔的呢!”二丫厉声说道:“把你们的儿子叫出来问问看!”金锁妈说道:“我儿子还没回来呢!”元宝妈说:“我家儿子也没放学呢!”人群中有一个人小声咕哝了一句“我看见俩孩子进院了!”字不多,话不长,但此时太给力了。二丫也看到大宝和金锁的红领巾在院子里的晾衣绳上挂着,心里也有了初步的答案。二丫接着下了通牒“为什么回来了却说没回来,你们就是心中有鬼!快把他们俩叫出来,省着我进去把他们薅出来,你们脸上更不好看!”人群中又有人说:“回来了还说没回来,没劲!”“打了人就给人家认个错,这咋就这么难吗?”“唉,这俩妈不是一般人嘛!看这回咋收场!”本来一向趾高气扬的大宝妈和金锁妈想回怼村民的议论,但看说话的人太多,分不清该怼谁了,只好先作罢,在人群的议论声中两家的妈把自家的儿子叫出来了。

“惹不起”说:“金锁,你看富贵是你给打的吗?”金锁没敢抬头嘴里发出了蚊子声:“不是。”元宝看了看他妈妈的脸也小声附和道:“我也没打。”“惹不起”见此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得到了喘息的机会,“常有理”刚才还像放了气的气球,听了儿子的话马上像又被充满了气一样,神气十足地说道:“我就说嘛,俺家元宝绝不会干那丧天良的事,你再上别人家去问问清楚吧!”说完扬起下巴颏脸偏向旁边,露出一幅胜利者的姿态。“惹不起”嘴里也说道:“我家金锁胆小,根本就不会打人,更何况是你家富贵!”事情的反转在村民里出现了一阵骚动,心里想这回二丫的戏演砸了。本来想看到平时不讲理,村民不敢惹的两个厉害主儿今天能被教育一番,省着以后老在村里撒泼。谁知今天闹了半天又成了胜利者了。这结果哪是二丫想得到的呀,她竹筒倒豆子一般把富贵挨打的原因说个一清二楚,她末了说道:“别不承认事实,刚才还说你们俩儿子还没回来呢,怎么又从屋里出来了?别以为你们认为没人看到就想瞒天过海,办不到!我二丫没抓到事实绝不会来找你们!”“事实”两个字让两个肇事者和他们的家长心里的小鼓又敲了起来,真怕这次栽在这个小丫头片子身上。平时的大江大河都闯过来了,可不能在这小阴沟里翻了船,让村里人看笑话。想到此他们决定咬牙挺着,不能道歉。

正在这时二丫的爸爸王大哥听说了此事急忙赶过来了。王大哥是村里有名的老实人,平时不招灾不惹祸,孔夫子“和为贵”是他的行动准则,肯吃亏,不计较。今天见到宝贝儿子虽吃了亏,但现在看到血已经不流了,就想拉着儿子回家算了,道不道歉无所谓。嘴里还说着:“以后别打就行了,大家也散了吧!”元宝妈和金锁妈脸上再次露出了战胜者的得意笑容,拉着儿子的手准备转身回屋。

“站住!”二丫的一声大喝宛若刚筑起的堤坝阻挡住了水的倒流,刚要回屋的肇事者和将要散的人群又重新回来了,因为二丫的戏还没演完呢,怎能不清不白的散伙。

“惹不起”怒容满面地嚷道:“你爸都让散了,你个小丫头片子还想咋着?你这条小鱼儿还想翻什么大浪啊!”“常有理”也振振有词地说:“难道你这个小孩子还敢连大人的话都不听了?......”两个女人对二丫的不屑更加点燃起了这个小姑娘心中的怒火,没等她把话说完二丫便说道:“小孩儿怎么了,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活百岁。”人群里不知是谁带头鼓起了掌,连声喊“说得好!说得在理!好......”二丫继续说:“今天这个事必须说清楚,是富贵的错我们给您们道歉,如果是您们的错,那就必须给我们道歉,今天的事说清楚了就翻篇了,否则没完!”“常有理”说:“你说我家元宝把你弟弟打了你看见了吗?”“对呀,你拿出证据来呀!”“惹不起”也在旁边帮腔。平时关系不咋地的两家现在因共同的利益被绑在了一起,颇有点儿“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之势。二丫不想把扁豆亲眼看见事实的情况说出,怕两个女人把恨记在扁豆身上,给好心的扁豆带来麻烦。可自己又不在现场,即便自己在现场亲眼看见说出来,而元宝和金锁硬咬紧牙就是不承认也没有办法。因为毕竟是自家人给自家人作证,说服力不强啊!

想到此,二丫在仔细观察两个孩子身上狠下功夫。自打两个孩子一出来,二丫就不动声色地在他们身上找痕迹。现在二丫要亮底牌了,“你们说要我拿证据,好,我现在就拿给你们看。”说着二丫分别走到元宝和金锁前把他俩拉出来,指着他们俩衣服的前襟和袖口未干的血迹说:“看吧!这算不算是证据!”两个孩子顿时像两个蒸熟了的茄子没了筋骨,耷拉下了脑袋,他们也估计到了,自己的妈妈也拯救不了自己了。已经到这个地步了,两个女人还在铆足了精神争取做最后一搏。“惹不起”气急败坏地说道:“这算什么证据?你咋知道这就是你家富贵的血迹?”“常有理”也狡辩道:“你问问这血迹会说话吗?它说是才能算是呢!”俩人的这一番话再次引起了村民的骚动,纷纷说这两个女人太不讲道理了,一边也为二丫捏一把汗,不知她如何对付这两个没理搅三分的女人。二丫不慌不忙地张嘴说话了:“您们说的太对了,我不能让它们说话,可有人能让它们说话,走,上公安局找让它们说话的地方去!一验血就真相大白了!”说着拉起元宝和金锁的手就走。

这一招可急坏了那两个平时耀武扬威的女人,她们非常清楚上公安局的结果是什么,所以赶快拦住二丫,作揖求情地让二丫千万别去公安局了,只要二丫答应不去公安局,她俩给二丫下跪的心都有。

她俩本来没把这小姑娘放在眼里,虽然也听说过二丫挺厉害,但她毕竟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经过的事情少,想着面对一个小姑娘,她们自己的厉害劲儿绰绰有余,连说带吓唬,硬扛一下就可以过关了,没想到今天面子不但没保住,反而蚀了把米。过去多少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今天却栽在了一个年龄不过十岁的小丫头手里,还是当着那么多村民的面,心里那个气呀就别提了!但为了赶快把事了结,只能忍住气,让儿子给富贵道了歉,并保证从今以后再也不欺负富贵了。二丫说以后不仅不许欺负富贵,也不许欺负任何人才对,大家在一起团结互助多好,为什么非要欺负人,自己占便宜,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上才高兴啊!两个孩子和两个妈妈连连说“是!是!......”二丫又跟元宝妈和金锁妈说今天自己态度也不好,请二位婶子别介意,然后带着富贵回家了。

村民们纷纷对这个敢作敢为,会讲理,有头脑的小姑娘啧啧赞叹。说也奇怪,从那以后,这两个女人在村子里的所作所为还真有些收敛了。

九十年代我就返京了,后来只依稀听说大丫、二丫都结了婚嫁到了外村,日子过得不错。富贵也娶妻生子,还当上了村长。王大哥夫妇还健在,爷爷已经去世了。

今年春季的一天,大丫、二丫姐俩突然来到我家,我感到既惊讶又高兴。惊讶的是我回京后搬了好几次家,她们是怎样找到我家的,真不容易呀!高兴的是我和东北的老朋友分别二十多年,竟在北京能够相见真是太意想不到了。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泪水夺眶而出,半天说不出话来。这两个孩子是我在东北期间看着她们出生并长大的呀!尤其是二丫我对她的脾气太了解了。我在东北时王大哥一家人对我很好,朴实憨厚的一家人在生活上对我帮助很大,给了我不少方便,为此感情很深。回京后我们还保持着书信往来,只是时间长了,由于各自都有自己的工作、家庭,事情太多,时间久了,信件便慢慢少了,我又搬了几次家,忙得焦头烂额,双方的消息也就几乎中断了。今天两个姑娘的到来,把友谊又重新续上,心里怎能不欣喜若狂呢!

我让姐俩坐下,我们边喝水边叙家常。知道了一些分别后的状况。当得知现在东北——我曾经生活过了二十多年的地方,已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家家户户包括王大哥家都已经告别了低矮的、黑乎乎的茅草房,搬进了窗明几净,宽敞的楼房,我真为他们高兴。但有两件事让我听了不爽。一是生活刚好转,可辛苦了一辈子的爷爷去世了,虽然他有点男尊女卑的思想,但他是一位安守本分,勤劳朴实的老人,为此我很为他惋惜。再有就是二丫与丈夫离了婚,据二丫说是因为感情不和,留下了一个儿子与二丫一起过。这件事她们没有说,我也没有过多询问,因为毕竟已成事实,没有再劝说的必要。另外二丫有自己处理事情的能力,她认准的事情是不容易更改的。现在二丫在北京的一个疗养院里工作,儿子已娶妻生子,她已经当上奶奶了。看来精神状态还不错。

吃过午饭后,我陪姐俩去公园逛了逛,大丫这两天就要回去,因为春播就要开始了。大丫要买件衣服,所以我又陪她们去了商店。到了卖衣服的地方,大丫看上了一件上衣,等到她穿着从试衣间出来后,二丫张口便说这衣服不适合她,大丫照了照镜子,也觉得效果不太好,就放弃了,又去换了挑中的一件。二丫连连摇头。就这样二丫指挥着换了五、六件,卖服装的老板好像有点儿不耐烦了,但对“上帝”又不好发火,就问了一句:“你们到底谁买衣服啊?”二丫指了指大丫说:“她买衣服,她花钱,但我说了算!”话一出口,老板不说话了,我心里也不由得暗笑,这二丫还是当年的二丫,脾气一点没变啊!在多次试穿了以后,终于挑中了一件让姐俩都满意的衣服。我请姐俩在饭店吃过晚饭以后,请大丫把我给王大哥买的礼物带回去,并请她代我给王大哥及村民们带好,请村民们有空来京玩玩儿,然后就此话别。

端午节那天,我邀请二丫来我家过节,她不但给我带来了美味的粽子,还带来了一个让我十分吃惊的消息,她又找到了男朋友了。她找到男朋友我并不吃惊,因为她还不到五十岁,该过的日子还很长,能找到和自己一道白头偕老的人我很能理解。我感到吃惊的是二人的年龄悬殊太大了,男方竟然比她大二十多岁,已经快七十岁了。难道真是爱情能够打破年龄差吗!原来只听过没亲眼见过的“父女恋”事实真的在我眼前出现了。我急的单刀直入地问二丫图钱还是图权,二丫说他什么都没有,就图他人好,是自己心目中一直在找的那个人。本着王大哥是我好朋友,我要对他的女儿负责的想法,我把我心中所有的疑虑、顾虑都跟她和盘托出了,但她一一把我驳回,我只能目瞪口呆的无语了。看二丫的样子她已是经过周密思考,她选中的路已毋庸置疑了。在此我只能佩服她不同于一般人的胆量了。我只能心中默默为他们祝福,但愿他们的日子能和和美美,白头偕老吧!

她还像开玩笑似的告诉我:“我都跟他说了,以后吵架你吵不过我,因为我说话比你快。”她还说:“我也告诉他了,打架你也打不过我,因为我比你年轻,打完你我就跑,你追不上我!”听她说到这里,我哑然失笑,说:“你这恋爱谈得真够直爽,丝毫不隐瞒啊!连婚后可能发生的事你都对人家说了。现在我不为你担心,倒为你的这个傻老头叫苦了,今后他的日子恐怕该是水深火热了。”二丫听完我说的话,我俩咯咯地笑了起来,也可能是她笑她的心中乐,我笑我的心中想吧!

2021.6.8.——6.16 于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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