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追思】果素瑛:追忆砚秋(3)

严师良友们
订婚以后,我从梅家听说砚秋去上海演戏了。那是他头一次赴沪献艺。回到北京,于阴历三月十一日,我们正式结婚。这时已经把家从北芦草园搬到前门外西河沿排子胡同,全是罗瘿公先生一手操持的。因为一时很难找到剧场,砚秋只得闲在家里,就喜欢上打麻将牌了,再加上有几个牌友怂恿,成天价睹个没完。旧社会梨园行不少好角儿,往往刚刚唱出点名气,就有人打你的主意,有的是为了赚你的血汗钱,有的是存心想毁了你,共同的手段是投其所好,划好了圈,变着法子让你往里跳。你爱吸烟嘛,就送你埃及香烟和古巴雪茄;你喜欢打牌嘛,就白日黑夜陪你打八圈。砚秋的三哥程丽秋随剧团去奉天唱堂会,张作霖各赏了每人 50两关东大烟土,他以为这可是难得的稀罕玩意儿,当宝贝似的捧回家去,自此染上了吸食鸦片烟的嗜好,最后落个身败名裂家破人亡的下场。梨园界这种事儿是屡见不鲜的。
罗瘿公先生在我们结婚以后每天都要来排子胡同,见砚秋迷上打牌,很是生气。罗公一般是上午来一会儿就走,来了就问:“你遛弯去了没有?胡铁芬为什么还不来?什么时候吊嗓子?”再就是劝他别再打牌了。下午,罗公必来教砚秋读书写大字。要不然就写信给砚秋,要他禁赌。后来,经罗先生与我父亲的交涉,总算同三庆戏园签了合同成班出演,由罗公作主,荣蝶仙先生作剧团老板,砚秋拿戏份,又开始了紧张的演戏生活。我清楚记得,当时砚秋拿的戏份有时是5元或10元,排演本戏上座好就给15元。家里请的厨师傅每天伙食开份是十吊铜子,管我们一家三口,还有两位保姆、一位黄包车夫、两位管戏装头面的跟包共八九个人的饭,每天两顿米饭。婆母却总吵嚷说太费钱,因为要攒钱置办戏箱就得精打细算,量入为出。好不容易积蓄了600银元,砚秋一次打牌就全部输光。罗瘿公先生听说此事,气的不得了,专门为此来我家,恰巧砚秋外出,罗公当即提笔写了一封措词严厉的规劝信,要求他为了中国的戏曲事业,也为了自己的前途,立即痛改前非,真个是语重心长啊!砚秋读后,极为痛悔,深感辜负恩师期望,当机立断,从此再不打牌。陈叔通老伯也多次写信,反对砚秋吸烟饮酒,嘱他勿忘罗瘿公的苦心培养,在戏曲上要不断进步,为此赠给砚秋一支戒烟绝酒的戒指以志念。砚秋是一个性格刚正、极有主见的人,他真正听进了师友的规劝,决心照着去做,义无反顾。砚秋后来常常满怀深情地谈到这点,总是说我程某人能有今日,罗师当居首功,其他诸位师友如袁伯夔、周梅泉、樊之山、陈叔通、金仲荪等人的关怀培养也是永远不能忘记的。罗瘿公先生为培养砚秋成人,呕尽心血,不求私利,最后竟因操劳过度而不幸过早地病故了。
现在要另起炉灶了
罗瘿公先生的逝世对砚秋的打击沉重极了。他遵恩师遗嘱将罗公安葬于京郊西山四平台以后,停演数月,为罗公戴孝志哀。那时,社会上有人幸灾乐祸地说:罗瘿公一死,程砚秋从此就完了。原来冲着罗先生面子帮扶砚秋的有些朋友也渐渐冷淡了,这使他很伤心。他私下对我说:“现在咱们要另起炉灶了。”以前有罗瘿公先生编剧,一年准出三四本新戏,有王瑶卿先生在艺术上把关指导,砚秋的表演艺术确实是日进不已。这以后虽有受托于罗公的金悔庐先生亲任编剧,但是各方面状况已大不同于前了。
“另起炉灶”的第一出新剧就是《碧玉簪》。砚秋曾把这出戏的本子送给王瑶卿先生看,老夫子说:“这戏只能拿到天桥去演罗!”态度比较消极。砚秋回家后很是慨叹,才说出了“另起炉灶”的话。《碧玉簪》完全是砚秋在前外排子胡同自导自演的,演出后获得观众好评。这样,同行才逐渐改变了对砚秋的看法,王大爷也说程老四行,爷儿俩反比以前更亲热了。以后,凡是砚秋自编自导的新戏,必要亲自去大马神庙王瑶卿先生处请教,从剧情、人物、唱腔、身段、舞台布置各个方面一一听取王老的意见,两位一起不断琢磨如何在共同演出中求得提高。罗瘿公先生故去后,砚秋在艺术上得益于金仲荪、王瑶卿先生之处极多。他们二位在砚秋独创流派的过程中所起的作用,有待专家去研究。
人生就是演悲剧
“人生就是演悲剧。人生就是戏,不管多美满圆好的家庭,总是悲多欢少,到结局还是悲的收场。”这是砚秋25岁那年赴欧洲考察戏剧音乐从柏林写给我的一封信里的一段话。当时,新军阀混战正酣,人民挣扎在死亡线上,呻吟于水深火热之中。砚秋目睹这惨状乃创作了《荒山泪》这出悲剧,通过备受苦难的剧中主人公张慧珠的口喊出了“恨只恨狗朝廷肆行苛政,众苍生尽做了这乱世之民;眼见得十室中九如悬磬,眼见得一县中半死于兵;眼见得好村庄变成灰烬,眼中人俱都是那虎口余生……”这样激愤的控诉。可是出路在哪里?怎样才能使人民得到和平与安生?被外国人称为“东亚病夫”的中国,要如何改革才能使自己跻身于世界强国之林而毫无愧色呢?砚秋就是带着这些使他激动令其困惑不安的问题踏上赴欧考察旅途的。
那时候,家里人都为砚秋的处境担心,为他的前途发愁。为什么呢?砚秋前脚刚走,紧接着报纸上就登出文章,说他这次出国的费用完全是非法的,更有的造谣说程砚秋把故宫的国宝盗卖在国外了。说得神乎其神,加上的罪名可大得吓人。我家婆母听到这些舆论也弄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吓坏了,赶忙找我商量说:“可不得了了!老四惹了大祸啦!唱戏唱得好好的,偏要出什么洋!这扣上的盗卖国宝的罪名还了得,是灭门九族的罪哟!”我整天在家里,哪里晓得社会上的事儿,就去找金仲荪先生了解。金先生对我说:“我正要写信、发电报催他快些回来,你也写一封信催催他,告诉砚秋这次出国在经济收入上损失很大,还得他回来唱戏才能补得起来。至于报上说什么盗卖国宝的事,全是无稽之谈,根本没有此事,家中不必担忧。”听了金仲荪这一番话,我才放下了心。
砚秋此次赴欧考察确实是好事多磨,既有刚才说的“外患”,也有家庭中的“内忧”。说起这“内忧”来,我不得不唠叨几句。程家是个破落的封建大家庭。社会上都知道程砚秋孝母,尤重手足,却不了解其中的内幕。砚秋兄弟四位,他排行最小,大哥和二哥年长他许多,他们赶上了世袭贵族大家庭破落前的那段旗人公子哥过的好日子,当过吃钱粮的宫廷禁卫军,养成了不事生产游手好闲等等没落小贵族的旧习性。在我公公死后,老辈留下的那点点遗产都叫他们两个长兄抖搂完了。砚秋出师后,几个哥哥的生活,从孩子念书,以至油盐酱醋茶,直到手纸,全由砚秋管。如果有哪一点不周到,就吵闹。所以砚秋常感慨地说:“守旧家庭有一种说不出的苦楚。”他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毅然出国并决定留在欧洲继续求学的。为了回答我们催逼他迅速返国的电信,他在信中向我讲了一番道理,说:“自出国后在巴黎数月,关于我心里想作的事,如戏界苦人的组织、养老扶幼的章程,一样也未寻着,一点成绩没有,心中甚焦急。”自到柏林后收获日丰,在胡祥麟先生的支持帮助下,得到许多盼望已久的资料,决心在当地译成中文,将来拿回去贡献社会,为人民谋幸福。戏界苦人得到一点好处,也不虚此行。虽然用的自己钱,良心是很相安的,还劝导我“既做人就应尽一分心,替人类尽一分互助天职,若将养老储蓄办好,不比我们年年施棉衣、散零钱功德大的多吗?……若把此事看清楚了,也就高兴了。并不是我一心无挂碍,安心要延长时间的。想你一定会赞同我做这一件大功德事的。处在乱世中,家庭观念要看得轻,儿女私情抛得下,人生就是演悲剧,你看娘现在不愁吃饭了,细想她老人家的地位是喜剧还是悲剧呢?……我欲在外延长时间为戏界同人谋一终身吃饭道路,并不是一心无挂的!”他还嘱咐我在家要常常想教育儿女,“是与国家、社会造就人才,不是叫他将来保守老子的产业的,不要再成我们现在的家庭样子,依赖成性这类毛病出来才好。要引导儿女生友爱心,不要偏护,常常告诉他们自立如何好,用功念书将来如何好,不然会没饭吃的;要循循善诱,让他们准备将来服务社会,为人民谋幸福……以后不要作家庭儿女私情观念才对。人生在世是很容易过去的,国家尚如此纷乱,朝不知夕,还有什么家庭乐趣可言……”。
这封家书道出了砚秋在青年时代的理想和抱负。可惜的是,在旧社会又有谁能真正理解和支持他去认真实现这项进步改革计划?最后,他在家人和朋友催促下,只得无可奈何地放下自己的宏大计划兼程回国了。砚秋打欧洲回来,一见面就对我说:“难道我程砚秋就是为了养活那百十口子人的剧团唱戏的吗?我……”我向他解释道:“你总认为什么人都是好人,世界上若都像你那样好心肠,不就是没有坏人了吗?可你明明知道人家骗你害你,却伸着脖子让人家宰,辛辛苦苦流尽血汗光为别人,自己一天福也没有享,多冤枉呐!”砚秋自己却回答说:“我就是为了这个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