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选信:一声叹息


一声叹息
王选信
侄子来电话说,村子拆迁已列入政府计划。
拆迁说了几年,也没见动静,莫非又是道听途说?虽然疑惑,想想侄子单位和政府有关系,消息渠道多,或许是真的?
心里空空的,好端端一个古老村庄,说拆迁就拆迁?回去看看。
吃罢早饭,急乎乎地坐公交回家。好在老家离住的地方不远,倒两次车,就到了村口。
坐上回村的车,心一下子松弛了,五味杂陈也涌了上来。几十年了,村子起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七十年代前的村子,破破烂烂,弯曲不平的街道,高低不一的瓦房,人们身上穿着不是灰色就是白色的衣服,脸上挂着饥饿的色彩,贫穷破败是现实的写照。各家门前不是堆着从土壕拉回来的黄土,就是从后院猪圈中拉出来的土粪,酸臭气味在街道上弥漫。不下雨还好,下雨天,街道上溢满了没过脚脖的稀泥,尤其七八月淋雨季节,街道上屎尿横流,不穿泥屐很难出门。人在街道上行走,要得像袋鼠一样,蹦着跳着寻找地上稍高部位和稀泥较少的地方。
房屋的墙都是用土坯垒成的,也有家境更差的家庭,背墙山墙檐墙都是用黄土打成的,用木板做成模子,里面填上黄土,用青石夯一夯一夯打起来,也有用木椽作模子打的。淋雨像石块一样压的人透不过气来,怕房瓦漏雨,怕背墙裂缝,怕山墙塌陷,经常见不少家主人,披着蓑衣戴着草帽,在雨中搬石头,拿木板木椽顶住即将倾倒的背墙。背墙倒了,弄不好会出人命的。淋雨季节,也是困难家庭最难熬的日子。隔壁三婶家两间鞍间房一处下塌了,湿透了半截炕,三叔冒雨借来梯子爬上山墙,用炕上的破席和从三爷家借来的一张塑料布盖在塌陷处,勉强度过了淋雨季节。
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还没有计划生育这一说,人多力量大,人多好办事,充斥着社会的角角落落。一家四五个孩子比比皆是。牛娃弟兄五个,北边只有两间厦房,兄弟五个晚上只能挤在一个炕上睡觉,一挤就是十年,最后实在无法住了,弟兄几个才团结起来,打胡基拉土,到南山砍柴,积攒点家当,七十年代初期,才在院子南边盖起了三间厦房,解决了住宿问题。黑虎弟兄七个,家大嘴多,粮食年年不够吃,尤其到了青黄不接的二三月份,每顿饭不是麸子疙瘩,就是苞谷面拌野菜糊口。
文革前世玉伯当生产队长的时候,一个劳动日还值四五毛钱,到了文革后期,一个劳动日仅值两毛左右,一个壮汉辛辛苦苦劳作一天,日头从东边背到西边,挣得的工分仅购买当时最便宜的两盒经济牌香烟(一盒经济牌香烟8分钱)。到了七十年代后期,农村实行分田到户后,自家种自家地,农民种田的积极性释放出来了,才彻底解决了温饱问题。温饱问题一解决,人们就开始追求精神生活,几十年的老旧房屋拆除了,翻新成宽敞高大的鞍间房。1988年,乡上进行农村道路规划,村上按照上级规划精神,把原本弯弯曲曲,长短不一、方向不同的道路、庄基,统一划分为两间宽,南北走向的“井田制”。我家原本东西走向的四间庄子变成了三院两间宽南北走向的庄子。母亲已经去世,新盖四间鞍间房归弟弟所有,其中最南边一间恰好在道路规划之内被村上拆除,弟弟无钱搬迁,剩下孤零零的两间鞍间房在风雨中飘摇,当时我回家处理此事时,街道上拆的乱七八糟,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问年轻人不知道,最后在几个上了岁数老人的指引下,才七拐八拐的找到了家。
对新规划的街道,大队用拖拉机进行了深翻,家家门前破破烂烂,庄前屋后的树木全砍了,不少围墙也拆除了,到处是黄土,到处是泥巴。后来,经过一段时间的修整,街道规模基本形成,到了2005年,镇上又提出乡村道路硬化,采取以村为主,乡上补助的办法,把南北东西大街小道,全部铺成了水泥路。街道两边的楼房随即也雨后春笋般的建起来,有两层的,有三层的,经济较好的家庭还有建四层五层的,盖一层楼房已经很少了。所有楼房外边上都贴着漂亮的瓷片,美观大气,远远的望去,就闻到了现代化农村的气息。
2003年,西安外国语大学入驻家乡,北村500亩土地被征用,2004年外院开始施工,北院是教学区,南院是家属区,加之村南陕西省通讯技术学院扩建和香积大道的开通,和经过外院西门口的翰林路、经过东门口的文苑路、经过北门口的凤林路已把村子紧紧包围了,周围的土地也被开发商几乎蚕食殆尽。
村子要拆迁了,心里总有一股难以言说的痛苦。这是我的家乡,这是从古到今,演绎着许多故事的地方,这是祖祖辈辈栖息的地方,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土地里埋着逝去的亲人。为了眼前的利益,打着合村并镇,征地拆迁的旗号,把这个悠久的村庄要从地图上抹去,变成一个站牌或者只能在历史书上查到的符号。
面对着拆迁,小时候的记忆又浮现在我的脑海:
家乡的毛毛雨是那么样的细密,那么样的绵软,无声的细雨,像牛毛一样的落下。落在人身上软绵绵的,尤其二三月份,春雨贵如油,一月半月不下雨,树木和田野里的麦苗都张着饥渴的嘴巴,酝酿了好长时间的春雨总算落下了,密密地落在身上,不但没有潮湿的感觉,反而有种滋润温馨的舒服。七八月份干旱,苞谷在死亡线上挣扎,忽然天气突变,从南山或从西边涌上来一大块黑云,瞬间变成了大雨暴雨,雨越下越大,好像从天上倾倒似的,这时候不但不感到害怕,心中还像卸下了一块石头似的轻松。站在屋檐下或能够避雨的地方,望着瀑布一样的雨滴,大口大口地吸着带有泥土味的空气,心里爽快极了。
瓦沿下的雨水一串一串地滴下,先还是密密的,连成串儿,尔后就缓了,晶莹着、亮着、一嘟噜一嘟噜,最后只听见“啪”“啪”的声音,声音带有禅意。房檐下的黄土上,滴出了一个一个的圆坑,小圆坑在房檐下整齐的排列着,像一排排站立的士兵。
夜半时分,偶尔一两声狗叫声惊醒了睡梦中的我,我不但不感觉讨厌,反而感到熟悉和亲切。睡意全无,我支棱着两只耳朵细心地听着分析着,是否有生人从街道经过或有小偷进了院子,根据狗叫声来判断是人来了还是狼来了。若狗只是泛泛叫两声,是听到了某种无关痛痒声音的本能反应,若是遇到生人,叫声是显得威武洪亮,若是小偷进了院子或狼进了院子,狗叫声中带有恐怖的气氛,听的人毛骨悚然。
无边的黑暗笼罩着村庄,星星在天上特别明亮,你在外村办完事向村子走去,四面一片寂静,自己能听见自己心跳,路旁稍微有点动静,足以让你毛发倒竖。前边是无边的黑暗,后边亦是无边的黑暗,你看不到方向,高一脚低一脚凭着感觉前行,忽然听见狗叫声,尽管不暴烈不连声,更谈不上热烈,脚步一下子放慢了,抬起低着的头,看见黑乎乎村庄中有一家两家灯亮着,心里豁然——有了到家的感觉。
生产队饲养室里骡马牛的气味和粪便的酸臭味一样令人回味。一盏马灯,发出昏暗的黄光,吃饱草料的牲口,有的站着有的卧着,有的不停的打着响鼻,有的摇着长脸的头。老黄牛卧在新垫的黄土上安详地倒嚼,嘴边溢满了白沫。
冬天,外面西北风飕飕地刮着,灰蒙蒙的天空中飘着铜钱大的雪花,当饲养员的我大搂着我坐在饲养室的热炕上,听志谦伯连说带笑地谝《三国》。
“扑嗒嗒”,黑骡子拉下一串串屎蛋蛋,“欻欻欻”,老黄牛又尿了。呛人的旱烟味和腥臭味、草香味怎么也冲不出挂着草莲的大门。‘
夏收来临,树上的“算黄算割”早早地发出提示。收麦早一天不行,晚一天也不行。收的早,麦子浆没有灌饱,麦粒干瘪瘪的,磨面麸子多白面少。收的晚,麦壳儿一炸,圆咕噜噜的粒儿弹到地里,一年的心血付之东流。黄丽鸟(黄瓜娄铁瓜娄)是农民的兄弟,不等天明,就在树上“算黄算割,算黄算割”的鸣叫,反复提醒大家不敢错过农时,熟一片麦子割一片麦子。黄丽鸟成了我心中的神鸟,它来无影去无踪,它是那样的美丽,那样的纯洁,那样地讨人喜欢。我不知道它从什么地方来,还来的这样准时,等麦子收割完了,展翅高飞走了,回到什么地方去,一直是我心中的迷。更奇怪的是,我从没见过它的幼子,好像它不生不死,像骡子一样根本就没有后代。
土地占完了,种上高楼大厦,一个一个村庄慢慢地消失了,神鸟还会来么?
……
在水泥大楼空隙中穿行的公交忽然一声刹车,广播里传来“终点站到了”的提示,一下子把我拉到了现实。揉揉眼睛,看看窗外,车停在了西安外国语大学门前。
外国语大学占了北村的大部分土地,北村和南村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住在南村的我走回去也就十分钟路程。
沿着宽阔的水泥路我孤零零向前走去,陪伴我的,只有路两边郁郁葱葱的柏树松树。入冬了,天冷了,成群结队的麻雀并不感到寒冷,在树枝上“喳喳”地叫着。
先走村长家,村长是门中的侄子。
还等我开口,侄子就知道我要问啥。
“小居安拆成了一片废墟,赤蓝桥去年也拆迁了,康杜村拆迁和不拆迁一样,只剩下村中的街道和街道两边耸立高空的楼房。”侄子忧郁地说。“村上的土地几乎占去了五分之四,开发商虎视眈眈……”
还能说什么,拆迁成了趋势。一个人的力量或几个人的力量无异于螳臂当车。
在回家的路上,心似油烹似的难受。或许,回不了几回老家了,明年或者后年,村庄就像小居安现在一样,变成了一堆废墟。祖祖辈辈居住的村庄拆了,古老的乡村文化毁了,我站在废墟上哭泣。
拆迁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我一时竟没了分辨能力。农民没了土地,还叫农民么?说是工人没有工作,说是农民没有土地。一次性买断,美其名曰住上了高楼大厦,岂不知,农民成了高楼大上的“鸟”,饿了渴了,都得用手中有限的钱财购买粮食和水,有些目光较远的人,还知道投资后代教育,争取儿孙以后走出笼子,寻找新的生活,目光短浅的人,拿着这些有限的钱财,迷失了心智,感觉腰壮气粗,吃喝玩乐,看不到前面的沟沟坎坎。死水怕瓢舀,一旦挥霍殆尽,就沦落为社会最底层的人。
钱买断的生活,钱买断了生命。若土地在手,只要能动能走,只要勤劳地在地里刨刨,就能得到能吃的东西,不至于饿肚子。没了土地,哪怕是一根葱一棵菜,一口水一把米,都得掏钱买。
只看眼前看不到以后,终究会吃大亏的。
马上到车站了,回头再看看村庄,村庄在寒风中战栗。
形影相吊的我在寒风中叹息!
作者简介:王选信,长安作协会员,陕西省散文学会会员。文章散见于报刊杂志和网络媒体,出版散文集《枯枝上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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