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飯局 / 篇廿二:紅燜宴

桂子無香,白露不涼。禮拜五火熱滾燙30度的黃昏裡,步去常熟路季崇健先生府上,赴一席紅燜宴。
季先生的小樓,於烏蘇的暮雨裡,透亮如水晶,蕩滌胸中懊悶,心神凜凜一振奮。室內四白落地,懸滿大幅拓片,裱得堂皇備至,季先生躊躇滿志陪我轉入內室,一大幅漢畫像拓片,氣概堂堂,橫懸中央。拓片拓得溫潤柔糯,簡直有體溫可供撫摸,漢人超凡的神思,以及厚敏的刀法,精彩以及漂亮極了。獨自於這幅東西跟前,立了久久,漢畫像這個物事,實在是華美得至高無上。

季先生引我慢慢轉遍全室,屋角還有一幅斗方,季先生的筆墨,寫了不響二字,寫得酣暢活潑,響亮得不得了。隨手拍下來,連夜轉給不響專家金宇澄沈嘉祿們,轉完有點心事重重,本埠老男人都不響了,光剩下女人們哇啦哇啦,darling,這是什麼新時代新局面?

坐下來吃飯飯,暖場話題,講了一會兒錢瘦鐵先生,最近斷斷續續,一直在寫錢先生,一邊拆醉蟹,一邊將錢先生的孫女錢晟小姐告訴我的一個故事分享給諸位飯伴。1950年,錢先生畫的一些抗美援朝紅色題材的作品,畫得極精,想想也是,當年歲月,紅色題材,誰敢隨便搨搨?這批精品,近年陸續浮現出世,在藏家和展會上,頻頻得見。Helen說,有一幅抗美援朝志願軍運輸物資的畫作,爺爺在山巒之間,畫了一匹駱駝,在馱運物資。這幅畫在某展會上出現,策展人告訴Helen,她翻了很多資料,包括當年的報紙,查到當年的報紙上,確實有報導,志願軍用駱駝運輸物資,駱駝比馬,更耐飢寒,可見戰況之艱辛。錢瘦鐵先生不是看了報紙,就是聽了廣播,得到駱駝細節,畫在作品裡。留到今天看看,真是有意思的。錢先生這些山水,筆墨上可以追溯到范寬的精神,意思上,卻還有很多時代的含情。

醉蟹拆完,熱菜陸續端上來,海鮮羹、紅燜牛肉,等等。蝦子大烏參端上來的時候,嚇了一跳。平生所見,蝦子大烏參都是一條大參裊裊娜娜,柔若無骨地臥於碟子上,季府的紅燜宴不是的,是兩條大參雙雙對臥,季先生在我左肩,手起鵠落,一舉布了小半條大參於我碟子裡,半輩子食大烏參,以今夜最豪情萬丈了,不知何故,心裡驀然跳出一句林子祥惡狠狠的真的漢子,嗬嗬嗬嗬。埋頭食畢,抬頭贊歎,季先生一粲,講,阿拉湖北阿姨燒的大烏參,還可以哦。然後跟一句,我教的。

當晚伴飯話題由此急轉彎,開始講保姆阿姨,一台子的老男人,講保姆阿姨,而且講的還是保姆阿姨裡的冷門,講保姆阿姨的芳名。

季先生指指當晚侍宴的保姆阿姨,伊名字取得好,姓呂,叫昭君,呂昭君。我聞言,一箸大烏參哽在喉嚨裡,天啊,呂昭君,呂布和王昭君碰頭了,貂蟬小姐怎麼辦呢?太傷感了。就彷彿賈寶玉與崔鶯鶯碰頭了,你叫黛玉寶釵們怎麼辦呢?季先生繼續講,呂昭君每天給我點眼藥水,叫我眼睛睜開來,睜大點,再大點,睜一眼眼,我怎麼點啦?季先生聲情並茂,舉座笑得拍大腿。

季先生講,呂昭君之前,我家的保姆阿姨,叫白麗娜,安徽阿姨,我太太尋來的,我面試的。面試的時候,我問白麗娜,書讀過多少?高中畢業了嗎?白麗娜結棍,答非所問,回答我一句:未婚,我嚇一跳,然後白麗娜再補一句,我會伊妹兒的email。白麗娜之後,我家的保姆阿姨,分別叫陳至美、葉秋香,最後一個叫儲珍珠,我看見儲珍珠的簡歷,開了句玩笑,那你如果有個妹妹,要叫瑪瑙了。儲珍珠不動聲色回答我,我在家小名就叫瑪瑙。

季先生講完,書亮接棒,講他家的保姆阿姨,啓東人,人好得不得了,名字也厲害的,叫鄭水芹,水芹退休之後,新來的保姆阿姨不輸前任,叫許紅莓,多姿多彩,夏家鬧猛的。
最後輪到少俊惆悵,我家的阿姨,歡喜燙衣服的,我衣櫃裡,很多三宅一生送給我的衣裳,沒有商標的,皺巴巴的,阿姨拚命燙,燙來燙去燙不平的,忿然講,商標也沒有的三無產品,質量一天世界。

呂昭君端上一大盤崇明糕,我已經飽得五體投地,季先生不答應,崇明糕儂一定要吃一塊的,一邊講一邊在盤子裡挑肥揀瘦,撿了一切核桃肉肉最多的,布到我盤子裡。我細細食完一切,幸福得浮起兩眶清淚。

文中圖片,分別是錢瘦鐵先生作品、季府拓片,最後一幅是少俊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