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的枷刑(选自 All Men Are Brothers,The George Macy Companies,Inc. 1948年版,Miguel Covarrubias画) 汪辉祖感叹说:“夫怀挟宜枷,法也。执法非过,独不闻律设大法,礼顺人情乎?满月补枷,通情而不曲法,何不可者,而必以此立威,忍矣!后张调令南汇,坐浮收漕粮,拟绞勾决。盖即其治怀挟一事,而其他惨刻可知。”《旧唐书》中记载过一则康买得救父杀人致死案,也提到过“哀矜”。原文如下:二年四月,刑部员外郎孙革奏:“京兆府云阳县人张蒞,欠羽林官骑康宪钱米。宪征之,蒞承醉拉宪,气息将绝。宪男买得,年十四,将救其父。以蒞角觝力人,不敢撝解,遂持木锸击蒞之首见血,后三日致死者。准律,父为人所殴,子往救,击其人折伤,减凡斗三等,至死者,依常律。即买得救父难是性孝,非暴;击张蒞是心切,非凶。以髫丱之岁,正父子之亲,若非圣化所加,童子安能及此?《王制》称五刑之理,必原父子之亲以权之,慎测浅深之量以别之。《春秋》之义,原心定罪。周书所训,诸罚有权。今买得生被皇风,幼符至孝,哀矜之宥,伏在圣慈。臣职当谳刑,合分善恶。”敕:“康买得尚在童年,能知子道,虽杀人当死,而为父可哀。若从沉命之科,恐失原情之义,宜付法司,减死罪一等。”这个故事也说明,若要“哀矜”,就须“原情”。所谓“原情”,也就是“原其本情”。所谓“本情”,法史学者江玉林谓:“乃是就一切与系争狱案的情状有所关联的各种因素,其中不仅包括了行为事实、类型、手段、行为发生的条件等各种客观的因素,还包括了行为人内心的动机、目的,以及甚至是行为人的性格等主观的因素。”以康买得救父杀人案为例,皇上之所以亲自批准“减死罪一等”,就是考虑到了以下诸般情事:死者张蒞欠钱不还;张蒞首先承醉拉宪,致其“气息将绝”“买得尚在童年”。系“父为人所殴,子往救”“救父难是性孝,非暴;击张蒞是心切,非凶”。总之,“幼符至孝”,方得“哀矜之宥”;反之,“若从沉命之科,恐失原情之义”。吴雨岩在判词中明确提出“哀矜”观,也与宋朝尤重“哀矜”的大背景有关。建国之初,太宗于雍熙三年九月八日发出的一道诏书就提到了“哀矜”。诏曰:夫刑法者,理国之准绳,御世之衔勒。重轻无失,则四时之风雨弗迷。出入有差,则兆人之手足何措。念食禄居官之士,皆亲民决狱之人。苟金科有昧于详明,则丹笔若为于裁处。用表哀矜之意,宜行激劝之文。宋太宗在另一道诏书中还使用了“钦恤”的概念:“庶政之中,狱讼为切,钦恤之意,何尝暂忘。盖郡县至广,械系者众,苟有冤抑,即伤至和。”“哀矜”观在宋代官吏中可说深入人心,例如曾知全州、饶州,做过两浙转运判官的胡太初在《昼帘绪论·临民篇第二》中云:“爱民之要,尤先于使民远罪。……其或有犯,到官哀矜而体察之,照法所行与杀一等,亦忠厚之德也。若悉欲尽法施行,则必流于酷矣。昔卓茂为密令,谕其民曰:'我以礼教汝,汝必无怨恶;以律治汝,汝何所措其手足乎?吁!此仁人之言也,凡为令者,宜写一通,寘之座右。”欧阳修的父亲也当过司法官员,他在《泷冈阡表》里这样写他的父亲:“尝夜烛治官书,屡废而叹。吾问之,则曰:'此死狱也,我求其生不得尔。’”许倬云在《九堂中国文化课》里提到了这个故事,并说:“这就是哀矜而勿喜。”他更进一步解读说:很多人认为,找到案情,把案子破了,是大好的事情,但案子破了应该是哀矜的,是悲痛的。为什么有人要犯天之大不韪,做出这种事情?所以即便破了案,心里仍是难过的。欧阳修的《泷冈阡表》表达出他理想中真正的好法官就是他的父亲这样的。法律不是权威,是春风,所以要以人情为先,和为贵。法律惩罚人,是件令人难过的事情,总是要求其生而不得,在不得已情况下才求其死。“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宋朝司法官员爱讲“哀矜”,也跟宋代法理学发达不无关系。许倬云说:“近代以来,中国一直搞不出法理学。”但中国古代是曾经有法理学的,“法理学出现于宋代。”为什么会出现于宋代?这是因为,“真的要讲中国的法理学,要从儒家上面思考。”而“宋朝是中国儒生最得势的时代”,理学家出了一大批。所以,“南宋的判例里,儒家的精神渗透非常深,法理学出来了。”南宋最大的理学家朱熹也曾反复讲到“钦恤”,但他的长处是并不执于一端,强调不能一味讲钦恤而徇情废法。他说:“所谓钦恤者,欲其详审曲直,令有罪者不得免,而无罪者不得滥刑也。”他进一步解释说:“人命至重,官司何故斩之于市?盖为此人曾杀那人,不斩他,则那人之冤无以伸,这爱心便归在被杀者一边了。然古人'罪疑惟轻’'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虽爱心只在被杀者一边,却又溢出这一边些子。”当时也有一些司法官员,“惑于钦恤之说”“当斩者配,当配者徒,当徒者杖,当杖者笞。”朱熹认为,这根本不是“钦恤”,实乃“卖弄条贯,舞法而受赇者耳”。对敌人的怜悯就是对人民的犯罪,“如劫盗杀人者,人多为之求生,殊不念死者之为无辜,是知为盗贼计而不为良民计也。”这一理念,在吴雨岩的司法实践中也是得到了贯彻的,他虽然强调“哀矜”,但对于罪大恶极者却是 “不容不与严行”。“宗室作过押送外司拘管爪牙并从编配”判就是如此:刑故无小,三细不宥,以细罪小罪,犯至于三,事出于故,犹且不宥,何况罪大恶极。有如赵若陋,若不痛惩,则哗徒无所忌,奸民无所惧,而善良不得以安其居矣。赵若陋者,专置哗局,把持饶州一州公事,与胥吏为党伍,以恶少为爪牙,以至开柜坊,霸娼妓,骗胁欺诈,无所不有。然亦官司有以纵之,今不暇尽述其过恶。谓如鲁海,被若陋粧造胁诈,以致死于非命,当时为地,只决竹篦三十,此一次漏网也。前政郡守知其奸恶,因教艾氏挂幡述冤事,方行追究,若陋奉身鼠窜,竟追不到,此二次漏网也。去秋士子群集秋试,若陋輙将夏斗南凶打,士子不甘,欲求直于有司,一时士子虽婉转争竞,然事有所因,官司乃痛治士子,而不问若陋,是又数数为恶,不止漏网而已。昨者之窜,犹有惧心,既而来归,已怀玩意。当职到司之初,得于咨访,谓此州不去此恶,则善良有不得其死者,非特不得安其居而已。然区区之意以人治,人改而止。遂因监赃钱判云:余人赃钱并放,若陋赃若不监,更监何人。所以露意者,正望其改过。輙敢于除夜因赌局打人,略无忌惮,则是非惟不畏州郡,视监司如无矣。法不行于近,何以及远,耳目所及,犹置不问,则一道之哗徒奸民相视而动,岂不重为一道害,不容不与严行。若陋罪如山积,郡狱刻木,皆其党与,所勘百不及一,然合州士民之所愿痛治者,事既从众,允合人心。申省及宗司,将若陋押送外宗拘管,并移其家。所有陈念三、陈万三并系其爪牙,亦自有司置柜坊本罪。内陈念三系已配逃回,又占据娼妓一家二人,牒州将陈念三决脊杖十三,填刺押回原配所。其王四姐并妹,并付官牙,改嫁从良。陈万三追上杖一百,送邻州编管。余人候再有犯到官,追上断刺。“事既从众,允合人心”。司法裁判只有顺应了人民的共同意愿,人民才会交口称赞,额手相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