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永不安分的灵魂

  ——沈从文百年诞辰感言

作者:李辉

  最后一次见到沈从文先生,是在他去世之前两个星期。

  那一天,我走进他的位于北京崇文门外大街的宅所。他依旧坐在他的那张老藤椅上(现在,藤椅已经搬回到了他的故乡,放进故居予以陈列)。久病的他,显得尤为虚弱。右手已经完全失去知觉,萎缩无力;左手也极少动弹,一直放在腿上。不过,他说话虽然有些含混不清,但思路尚清晰,谈到往事时,记忆依然让我感到惊奇。说到高兴处,说着说着,抿嘴想笑,但又笑不出来,憋上好久,才呵呵地发出笑声。

  那一次闲聊了许多,与巴金的友情,与萧乾的纠葛以及化解的可能,等等。

  沈师母张兆和说,沈先生差不多有一年没有出过家门了,更别说去公园,劝过多次,他执意不肯。于是,我们一起闲聊,一起做他的工作,最后终于说服他等我出差回京后,带他到天坛公园去。

  那是1988年的4月下旬。我在笔记本上记下了那天的探望,记下了这位老人留给我的最后印象。

  未料想,等我从贵阳回到北京时却传来了沈从文先生不幸病逝的噩耗。天坛之约,终成遗憾。今天,当他的百年诞辰来临之时,我不由得又一次回忆起最后见到他的情景,老人抿嘴而笑的可爱模样,重又浮现于眼前。

  其实,自沈先生去世之后,他在我的心里一直占据着极为重要的位置。1990年,我费时年余,校勘他的《记胡也频》、《记丁玲》,然后多方求证,撰写了《恩怨沧桑——沈从文与丁玲》一书,描述他们二十年代开始的密切友谊,后来如何发生变化,最终在晚年竟以发生矛盾冲突而结束。我试图在对个人关系的描述中,勾画不同性情的文人身处历史大变革和政治漩涡中的性格悲剧,以及政治与艺术在那一时代不可避免的冲突。后来,我又建议和敦促沈师母和沈公子虎雏先生编选了《从文家书》。正是这样的研究与阅读,我感觉到自己触摸到了一个真实的灵魂。

  前不久我到台湾参加一个两岸青年的文学交流活动,听到一位台湾诗人发表的关于中国散文的演讲。在谈到五四以来的散文家时,从朱自清一直到余秋雨,他列举了不少范例,但却没有提到沈从文。后来,我在一次发言中说,在二十世纪中国散文中,写得最好最有才华、最有韵味的作家,我认为是沈从文。他的湘行散记,他的《从文自传》,他的书信,都是经典之作。每次读它们,我都感到有一种新鲜的刺激。

  其实,关于沈从文有着说不尽的话题。在受到多年的冷落之后,八十年代初沈从文在大陆才逐渐受到关注。一般来说,较为普遍的说法是偏重于沈从文的平和与寂寞,也有评论者强调他的“自我放逐”,强调他的文学边缘性。不过,在我看来,这只是看到了沈从文的一个侧面,而并不能概括他的一生。从根底上看,我更倾向于认为,沈从文从来不曾“自我放逐”过,也不是边缘人,更不是自甘寂寞。

  沈从文常自称为来自湘西的“乡下人”。此话甚是。从当年只身来到北京执着地从事写作那天起,他身上一直带有湘西人特有的倔强、自信与不安分。三十、四十年代,在文坛发生的多次论争中,他常常是参与者,有的甚至就是因他而起。不仅仅文学,他还对政治、社会等问题发表议论,读他的这些文章,看他在论争中的活跃身影,我从不会觉得这是一个平和的人。相反,这绝对是一个不安分的灵魂。

  就是这样一个不安分的灵魂,对文学一生未曾放弃过。在这一点上,我特别看重《从文家书》所包含的意义,特别是他在50、60年代的那些信。已经告别了文学创作的沈从文,他的全部语言才能,全部艺术感觉,可以说只是在诸如此类的一些书信中才得到了充分表现。书信对于他,当然不再仅仅是互报平安的功能,而是他的另外一个创作天地。他描写风景,他议论音乐与美术,他把大自然与自己心中的艺术紧紧地交融在一起,从而使他的家书达到了一个很高的艺术境界。人们说沈从文是一个杰出的艺术家,就在于他的艺术感觉总是那么新鲜,他从大自然那里可以体会到生命的丰富和伟大,找到爱与美相交融的情感。用他的话来说,这就像寻找到一种伟大的宗教一样。

  在这些家书中,沈从文还一直关注着文学现状,并以自己对文学特性的理解,对创作提出许多意见,并与身为文学杂志编辑的张兆和不断交流。即便不得不离开文坛走进故宫,但沈从文对文学本身是那么留恋,那么喜欢评说,就如同三十年代一样。在这样的家书中,我分明看到他的灵魂在躁动,他并非自甘寂寞。

  在沈从文去世后的第二年,我第一次去湘西凤凰旅行,听沈从文的亲戚讲述了他1983年最后一次故乡行的故事。他们说,沈从文提出要在早上去菜市场看看。人们提醒说,他年岁太大,怕人多挤坏了他。他却执意要去,并晃晃肩膀,说:“挤一挤那才有意思!”他果然去了。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穿行在水灵鲜亮的青菜之间。我想,这才是一个真实的沈从文。他愿意挤在故乡人之间。在拥挤碰撞之中,他一定是在重寻流逝已久的感觉,重温那些存在于天性中朴实、天真、自由。他便是以这样的方式在拥抱故乡,拥抱童年,拥抱他的从不安分的灵魂。

  一个不安分的人,才有可能为这个世界创造出那么多优美的作品,才能使他的作品永远漫溢出生命的活力。

  2002-12-6,写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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