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谷:摊子口往事(中篇连载6)

中 医 江 一 安
文/古 谷
摊子口正街上有好几个医生,个体中医江一安,大众联合诊所的外科杨医生,下浩名老中医刘元鸿的高足熊哲生(中西医都行),还有一个长满络腮胡的个体曹草药。至于小儿科高手杨启海,我已专门写了一篇《上新街奇人杨启海》。
在摊子口居住的那些年,我在好几个医生手里看过病,其中对江一安的印象特别深。
江一安的诊室与毛剃头的理发铺隔着没几家,但屋顶要低一些,在街上走都看得见那屋檐上的小青瓦。原来是江家房子的地势要低些,下面还有一层,一家人就住在下面,好像厨房也在下面。

2008年摊子口正街洗衣槽处的
江中医诊所(董继霞女士提供)
那平街的门面左方挂有一小块木牌:“中医 江一安”。诊室只有10来平方米,在下楼梯口的旁边,一张方桌,桌上一个诊脉的小枕头,二三本薄薄的线装医书和一杯茶水。
江一安,40多岁,人很瘦,清瘦的脸上有稀疏几根胡子,一副很安祥儒雅的神态。如果穿上长布衫,就像那典型读旧学很深的“迂夫子”。每当有人来瞧病,他微微起身,右手掌朝上一摊,微笑着说,请坐;同样很瘦的江夫人从里屋端出一杯茶水放在病者桌前,无声地退回里屋。

中医号脉
江一安是个地道的中医,他不像有的医生,挂中医的牌子,间或也开西医的药。病人就座后,他推一下脉枕微微一笑,意思是请你伸出手来,他好把脉。
大多数病人伸出手后,就要开口讲述自己的病况。江一安眼睛一闭,头一摇,默默地捏住病者手腕部,三个指头搭住病者的寸关尺,眯着眼睛做出沉思的样子。一会儿,他收回手,病者换手,他也换手把脉,再沉思一阵。然后睁开眼,点了点头,一根指头手伸向病者的口,那是告诉你要看看你的舌头。
当这些动作做完后,他才慢条斯理地讲一些你听得懵懵懂懂的专业术语,什么寒热风邪,金木水火土,相生相克……在病者琢磨着他的话语时,他的药方单子也写好了,接着就是嘱咐你如何煎药及注意事项。最后告诉你,如果病有好转就再来吃一副,巩固一下;如果病加重,就不来了,说明医家没看准病。这时,病者掏出一毛钱来,递给他,拿着药方单子出摊子口,去上新街中药房抓药,他照例微微起身,不送。
江一安的名声还是有点响,一般的毛病一两副药就见效。所以,每天有二三十人来瞧病。有的人家,一家子有病都在他这里把脉,相当于家庭医生了。
偶尔,没有病人的时候,他也在街上闲逛一下,碰到先前熟悉的病人,他微微一笑,点个头,算打个招呼,但从不问人家近来身体如何,也不问人家他先前开的药方吃了有无效果。他说,那是医家大忌,叫“医不叩门”!
本来,日子就这样地慢慢过,大家都在岁月静好中相安无事。没想到,1966年的夏天,突然爆发了什么大革命,要扫荡一切牛鬼蛇神。先是取缔了个体摊贩,消灭自给自足的小生产方式,据说这种个体生产经营的方式每时每刻都会产生资本主义。
江一安先是被人摘了牌子,没过多久,那什么大革命的革命小将严令江一安不能再坐堂行医了。他一个捏手杆的,除了瞧病开处方,还会做什么呢?一大家子怎么生活呢?

望龙门轮渡
就有人指点他:那江对面大城里的人煮饭要烧煤,那煤炭里要掺一定比例的黄泥巴。城里哪来黄泥巴?但煤炭里没有黄泥巴还真不行。没有黄泥巴,煤粉结不成团,还未燃烧就从炉桥缝漏下去了,花了钱却煮不熟饭。怎么办?南岸是郊区,漫山遍野都有黄泥巴,把这黄泥巴挑到江对面卖给煤站,1分钱一斤,你挑一百斤去卖给他,不就挣来了1元钱吗?城里人天天要烧煤,你就天天挑黄泥巴去卖,一个月不就有30元收入吗?虽说是抵不到自家当医生的收入,但买米买菜买盐的钱总算是有了呀。
这个需求真的还催生出了一条新的求生路,不少没有生活来源的人就干起了这个不需要本钱、只需要力气的营生。上新街有个WG前下乡的老知青,叫腊元,有老婆孩子,老父亲有病需要人经佑(护理),腊元两口子就不回生产队做工分了,专门挖黄泥巴,以此养家糊口,也照顾了父亲。
而后的许多年,江一安和他夫人也在这卖黄泥巴的道上谋生。只是这条道,对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瘦弱老头,其艰辛是非常人所想象的。
他用木板做几个架子,每个架子上垒着一大团特大馒头似的黄泥巴。这黄泥巴是从涂山脚下挖掘回来,浇上水,用锄柄细细拍打成特大馒头形的,光光生生,没有一丝裂缝,矗立在木架上,在暑天的阳光下散发出金色的光芒。他夫妻俩下午到涂山下挖掘黄泥巴,天黑时挑到老码头囤船边,人均两次,估计共有400来斤。
第二天凌晨5点半,把这“泥巴大馒头”挑到轮渡上,趁着头班划子(轮渡)还不拥挤,赶到江对面,在趸船跳板的摇晃中,挑到缆车站下。

望龙门码头河边的缆车下站
(度宁提供)
把四挑“泥巴大馒头”挑上缆车下站,是这一天的辛劳中最为艰难的。
那缆车是民国时期修建的,进到缆车入口要爬约10米长的阶梯,阶梯宽约2米,每步高20厘米。轮渡一靠岸,人群蜂拥而出,争先恐后冲向跳板,百米冲刺到缆车梯道下。拉住铁栏杆,一鼓作气爬完阶梯进入车厢,然后大口喘气。很快,缆车开动,一会儿就上到望龙门街口,下缆车,走到望龙门的街上。
不要小看这抢上缆车的早一班、晚一班时间,那可是分分秒秒的黄金时间。你晚上了一班缆车,可能河边的轮渡就开了,等下一班轮渡要20分钟后,往来就是近一个小时。凡是1990年代以前,在南岸和市中区之间往返的重庆人,都有过坐轮渡过江的经历,说起“赶船”“赶缆车”,至今感慨良多。
1971年暑天,我因患病,每天要坐头班轮渡去江那边的医院治病。很多次都是与江一安乘同一班船,亲眼看见江一安挑着那一百多斤黄泥巴担子上缆车,至今想来我都心惊胆战。
那不是挑在肩膀上,而是压在弯曲的脊背上,爬那缆车的阶梯。因为阶梯的坡度陡,担子随时要从脊背上滑下,他用左手紧紧抓住梯子旁的铁栏扶手,右手按住肩前的扁担,调节前面那架黄泥巴的高低位置。高了,后面那架子的黄泥巴会被石梯拦住,身子上不去;低了,前面架子的黄泥巴会撞上阶梯,一个趔趄,就会滚下去摔个半死。每跨上一步,要用尽全身力气,站稳,歇一小会儿,再跨上一步。倘若手没抓紧,滑了一下,那身子随着挑子的重量往后坠,也会滚下梯道,不说摔得半死,那些“泥巴大馒头”说不定会滚到河里去,那一天就打白板了,还倒贴轮渡钱。
到了上面的缆车站,就不再那么着急了。通常,坐下行缆车的人要少些,为什么呢?因为在上面能看到渡船是否停靠在趸船边,如果渡船已经离开趸船或者还在江那边,就不用急着赶下去,毕竟下坡不费力,走下去还能节约1分钱。这时,他夫妻俩就可以把“泥巴馒头”一架一架地抬到车厢外,放好,再一架一架地抬上去,然后挑到煤站去。

望龙门街边的缆车上站
(部分图片来源于网络)

作者近照及简介:
苏玉新,网名古谷,1952年生,大专文化。1969年下乡忠县当知青,1972年病退回城,从事过多种职业。退休后致力于纪实文学写作,任中华知青作家学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