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最新长篇小说《佛国情梦》（31）篝火之舞
【作品简介】
这是著名作家李本深历时八年写成的一部长篇小说。小说倾注了作者对人生的理解和感悟。
主人公庄一鹤带着自己的精神重负、带着当年从敦煌同情人私奔了的母亲的遗嘱，来到敦煌莫高窟体验生活，邂逅了谜一样的女人水子，走进了天堂酒吧，从而开始了梦游般的一段狂热、激情生活，他和她的情爱在那座“虚无之岛”上迅速升温、爆炸，而最后，却又像缥缈的梦境一样结束于无形，恍若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这是一部情爱故事，更是一部“心灵小说”。小说从整体构建，到激情、细腻的语言表述，都显出某种洒脱、本真、纯粹的特质。作品所要探讨的是：生活究竟在多大程度上真实可信？灵魂在何种状态下可自由不羁？生命既蓬勃不可遏止，又时时在变异、枯萎。人性深处那最隐秘的精神密码该如何破解？它何以造成无数遗憾的错失、纷扰的纠葛、迷乱的沉醉？人性的畸变背后，总有一只看不见的手。透过情天恨海，人们似乎还该看到些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人生，不过是一次长长的苦旅罢了，恰似身处幻景的舞台，总在焦虑与骚动的高潮到来之时突然落幕。蓦然回首，夕阳里的敦煌，也不过是建立在苦难之上的一片美伦美奂的佛国幻影……
【作者简介】
李本深，国家一级作家。著有长篇小说《桃花尖》、《疯狂的月亮》《唐林上校》《青山伏魔记》等多部，小说集《西部寓言》、《昨夜琴声昨夜人》、《汗血马哟我的汗血马》等多部。《神戏》、《吼狮》、《沙漠蜃楼》等十多部作品曾获全国文学奖。他是22集电视连续剧《铁色高原》、电影《甘南情歌》《月圆凉州》《香香闹油坊》《我是花下肥泥巴》的编剧。他的作品《丰碑》被连续收入中小学课本。
31、篝火之舞
日落时分，风停了。
领头的骆驼客长声的吆喝：“歇下了——！”
骆驼客们将骆驼统统收拢在一起，围成一个方阵，在中间燃起一大堆火。于是，戈壁滩上就平地冒出了一座真正的“骆驼城”。领头的骆驼客让游客们纷纷去捡索索柴。游客们嘻嘻哈哈正乐得消闲，于是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分头去捡，不大会儿工夫就捡回小山般的一大堆索索柴来。
野炊开始，骆驼客们便将一只只牛舌烤从火坑里烤熟了，烤得脆黄焦酥，两手一掰开，呼地冒出一股烫人的热气。游客们草草地吃过饭，天空便已完全黑严了。但无论游客们还是骆驼客们，都毫无睡意。
戈壁滩上的气温骤然降下来。戈壁的风带来一股寒意。游客们钻出刚扎起的花花绿绿的小帐篷，向篝火旁纷纷聚拢。而那十来个紫铜色脸膛的骆驼客则一直围了篝火洋洋洒洒地喝酒，一刻也没停过。他们不比游客们清闲，半夜里还得给骆驼喂一些玉米渣、油渣、苜蓿之类的食物。好让骆驼保持充沛的体力，以便明天的长途跋涉。
庄一鹤和水子也往篝火边凑了去。围在篝火边的游客当中，有人叮叮咚咚地弹奏起了随身带着的吉他，有的吹起了旋律悠扬的双音口琴。几个白皮肤的男人和女人跳起舞来，碧眼黄瞳在篝火里迷人地闪烁着。骆驼客们嚯嚯嚯地大声叫唤着，浑身酒力发散。他们一声唿哨，统统加入了观光客们的舞蹈。他们每个人手里拿了两块从戈壁滩上捡来的鹅卵石，啪啦啪啦地敲击出整齐有力的节奏。
啪啦啪啦啪啦……
啪啦啪啦啪啦……
骆驼客们跳的是一种像是马步又不像是马步的舞蹈。那位领头的骆驼客，头发蓬乱如粗茎野草，在那一帮人里十分突出，在用蒙古语唱一支歌，他的舌头在火辣辣的酒精浸泡之后，竟然富有了比平常灵活一千倍的弹性和灵活，他的歌声苍凉辽阔，如一只受伤的鹰苦苦寻找筑造在岩壁之上的危巢。这歌声在夜幕垂落的时分听上去更平添了几分感人的凄迷，如烟似雾，缭绕徘徊不去……
他回头对水子说：“我能猜出他歌里的每一句词的意思，你信不信？”
水子说：“不用你猜，我也猜得出。”
“那你说他在唱什么哪？”
“爱情。”水子说着，挑衅地睨了他一眼。
“还有痛苦。”他说。
“那也是因为爱情才痛苦。”
火光里掺和着酒的浓烈气息，令人迷醉，就像所有的云里都带着水气一样。
那领头的骆驼客唱着唱着，高兴若狂了，拎了一瓶子白酒，边歌边舞，如一个游走的巫师，窜行在舞蹈者们之间，每一个摇摇晃晃的步子都能极其准确地踏在节拍上，他在舞蹈者中间穿行自如，脚下虽然跌跌撞撞，却决不会撞在任何一个人身上，真如一条出没于美丽珊瑚礁之间的滑溜的鲇鱼。这骆驼客的手掌骨节粗大，高高的颧骨上，透出两抹火焰般的赭红。庄一鹤甚至能嗅见从他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里渗透蒸发出来浓烈酒气。那汉子唱着，在上一句唱词和下一句唱词衔接之处，潇洒地自斟自饮，他在众人之中，却分明陶醉于独自一个人的世界里。
“来，喝啊!”
汉子从皮袍子里掏出那只晃荡的酒瓶，几乎杵到了庄一鹤鼻子底下，要不是他躲闪得快，准会被那酒瓶碰落两颗门牙！
他一怔的工夫，那骆驼客已旋转着，鲶鱼似的滑进人群里去了，他再寻找他，却只见一张张跟那汉子一样的紫红色面孔在眼前旋转，旋转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一个俏皮的骆驼客旋转到水子面前，做了一个极热情的手势，不由分说地将水子拉进了舞蹈者的圈子。
水子一边舞蹈着，一边冲坐在一旁的他调皮地笑。她同那个骆驼客在松软的沙地上拼命转着圈子，转了一圈又一圈。水子的舞姿颇像吉普塞女郎。她咧开大嘴岔子笑着的样子，却又酷似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
围在篝火旁的游客们拍手歌唱，个个兴致逐浪高。
最后，笑得浑身稀软的水子，故意一头栽进了他怀里，竟将他扑翻在地上。他一摸她的脸颊，热汗淋漓。
她喘喘地说：“不行了，笑死我了，真好玩死了。”
后来，她就拉着他离开了篝火，往夜色笼罩下的茫茫铁黑色戈壁上去了。
月亮早已升起。走了一阵，回头一看，红红的篝火已抛在他们身后，月光倒变得明亮了，酷似一个人的面孔。
他凝望着月下的水子，想到什么，独自笑了。
“傻啦你？”她说。
伫立在月光下的水子目光幽幽，如南非深山里的宝石。
他说：“水子，你是个妖女，就像魔罗的第三个女儿。”
魔罗是印度古神话中欲界第六天“他化自在天”之王，他的三个魔女都是很淫荡的，尤其是第三个女儿，最为淫荡。
她定定地望着他好一会儿，突然低声说：“我想造出一种特别的药来给你吃。”
他知道她要造出一种什么药来给他吃，她说的是蛊药。
他说：“我焦急地等待，并且渴望着。可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呢？”
“那就看我的高兴啦，我想什么时候给你吃，就什么时候。”她野里野气地一歪脑袋。
他说：“好极了，乐樽不也吃过紫薇女给他的蛊药吗！”
她目光幽幽如水。
“只是有一点，我得提醒你一下，”他认真地说，“你可得做得地道点才行，你有把握吗？”
“你是说，我必须请教你吗？”她笑得活像个住在山洞里的妖精。
“那你至少得知道制造那种药的方法。”他说，“要我告诉你不？”
她交抱着双臂凝视着他，目不一瞬，一双眸子亮如点漆。
他便一一道来：“一般来说，都是在夏天打死一种剧毒的毒蛇，因为那个季节里的毒蛇毒性最大，然后你要将那打死的毒蛇朝下挂起，让它自行腐烂，不过，你得在那下面放一只凿开小孔的鸡蛋，让毒蛇的毒液正好从那凿开的小孔里滴入蛋壳，然后你再将那只臭鸡蛋小心地用石蜡封好，埋进牛粪里头，得埋两年以上。埋的时间越长，毒性也就越烈。”
她的嘴角浮起一丝故意做出的冷笑。
他继续说：“还有一种更好的办法，你可以用一百种毒虫，比如蛇、蝎、斑蝥、毒蚊等等，放在一处地方，让它们互相绞杀，同归于尽，渐渐腐化变质，流出一滩四溅的毒液，放在太阳底下曝晒，待充分渗透融合，然后密封了，深埋在地底下。喂，你在听我说吗？”
她故意做出咬牙切齿的样子，仿佛马上会扑上来咬他一口似的！
他笑了笑，接着说：“不过，在配制这些玩意儿之前，我建议你最好是先得把解药配好。”
她歪了脑袋，暧昧地摇摇头。
他故意忧伤地叹了一口气：“那就是说，你已经打定主意要我死了。可那是异常痛苦的，你知道吗。我的内脏会慢慢地腐烂掉，我会浑身缩搐成一团，我将在极度痛苦中死去。我不信你真会忍心那么做，你真忍心啊？”
她不答，却一转身，飘然而去，一袭白裙飘舞于夜色下大戈壁的野风之中，如女巫的斗蓬。庄一鹤追着她飘飘忽忽的背影喊：
“嗨我说，你上哪儿啊？”
走出几步的她，猛然扭回头道：“见你的鬼去！”
他像个跟屁虫似的追在她后面：“嗨嗨，我还没说完哪！你知道吗，那蛊药是紫薇女亲手造的，也是紫薇女想着法儿骗着乐樽把那蛊药吃下去的，紫薇女这样做的目的无非是想把乐樽永远留在自己身边，可事与愿违，她的目的终究没有达到……嗨，你在听我说吗？”
水子的影子似乎在月光里凝了一瞬。
篝火那面隐隐传来一阵骆驼客们快乐的唿哨和哄嚷声。
他很快追上了她，从后面抱住了她的腰肢。她微微地仰起头来，这样，她的脑袋便舒服地靠在他肩膀上了。她的头发蹭得他的脸痒痒地舒服，他忍不住张大鼻孔嗅吸了几下从她身上散发出的芬芳。
“……水子？”
“唔？”
“我心里忽然很迷惑。”
“迷惑？迷惑什么？”
“你和我。”
“你和我怎么啦？”
“直到现在，直到今夜的此时此刻，说实话，关于我，你知道多少呢？而关于你，我就更不得而知啦。是这样吧？”他低声喃喃。
“那又怎么样呢？”她转回头来，一只手轻轻将他的脸抚摩了一下，将一股母性的温柔传到到他心底。
他俯在她耳旁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几乎从来都没对我讲过你的过去，没有跟我讲过有关你的一切；而同样，你从来也没有问过我，我的过去和关于我的一切。你觉得这样正常吗？这合乎情理吗？我们是不是彼此都在有意地回避着什么呢？是不是害怕知道对方更多呢？是不是……唉，水子，我真说不清楚了。我们俩怎么总像是在云里望月、雾里看花啊？”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呐，不也挺好的吗？”
“可总觉得心里头虚虚乎乎的。”
她沉吟了一刻，转过身来很近地望着他的眼睛：“你是不是觉得一切的历史都是靠得住的呢？你是不是觉得一切的表白都是真实的呢？你是不是觉得一个人没有权利有意忘却自己的历史和经历呢？”
“可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亏了你还是个写作人！”
她说了这句话，便丢下他，独自朝前走去了。
他截住她：“我愚钝，好吧，那你来告诉我，究竟是为什么？”
“很简单，我眼里的你，仅仅只是我感觉里的那个你；反过来讲，也一样，站在你面前的这个我，也仅仅只是你感觉里的女人。除此以外，你还要什么哪？难道还有别的什么能靠得住吗？”
他怔怔地望着她……
她又说：“知道佛经里最经典的一句话是什么？”
“什么？”
“佛说：'开口便错’。”
他嗒然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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