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镇:无论有多少不易,也一定要在世间留下潇洒姿态

元 吴镇《渔父图》轴(局部) 故宫博物院藏

无论怀有多少餐风饮露的不易,

也一定要在世间与人前留下足够潇洒的姿态。

自号“梅花道人”的吴镇还曾说,他“学竹半生”

后人论定吴镇为“元四家”之一,以其山水画上的成就为据。

墨竹常被用作山水画中的点缀,所以山水画家总能画一二笔墨竹,这本不是什么稀奇事,但对吴镇而言,墨竹的意义远非仅限于此,而是值得他倾心相待的意象,于是他为之所投注的精力比起同时代的墨竹大家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元 吴镇《墨竹坡石图》轴 故宫博物院藏

虽说墨竹画始于唐,在北宋专门成科,一代宗师文同即出现于此时,但这之间依然擅画者寥寥。

到了元代,短短九十年间,知名文人画家中就有近三分之一皆擅墨竹画,空前绝后,更非偶然。第一个非汉族的统治者建立的大一统朝代,带来的巨变远胜此前历次朝代更迭——科举制度被取消,使功名利禄的愿景大多化作泡影,甚至元廷还向士人征收重税。

像倪瓒这样原本非常富足优渥的家境,都因“输租血膏尽”,终致变卖田产,弃家而游,就更不用说其他声名境遇尚不及此的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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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与画家们的命运因此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窘境,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未尝不是柳暗花明,因为他们尽管游离于朝堂之外,却未在思想上遭受严苛的钳制,无论是寄情禅道,还是托于诗画,都几无拘束,画墨竹就是最可行有效的途径之一。

不管是从墨竹名家还是“元四家”里来比较看,吴镇大概都是最低调的那一个,既不像黄公望和王蒙被仕途与狱事牵累,也不似倪瓒远近驰名的豪富与迂癖。他早早看透世事,于是高自标举,甘于清贫,毫无标榜自身的虚假作派。

昆山名士顾瑛组织“玉山雅集”,黄公望、王蒙、倪瓒都去了,只有吴镇未见赴会的记载。不仅不愿谄媚讨好达官显宦,还不肯与业内名流抱团取暖,因此交流不广也就意味着书画的名气和销路不乐观。

穷极困顿的时候吴镇也不卖字卖画,就上街卖卜算命,此时知名画家盛懋与他比邻而居,和吴镇家门可罗雀的窘境不同,拿着金帛来向盛懋求画的人从不间断。

吴镇的妻子看得心态失衡,连连数落自己的丈夫不成器——同时常年习字作画,怎么结果差了这么多。吴镇听罢不气不恼,甚至不以为意,施施然曰:“二十年后不复尔。”

元 盛懋《松石图》轴 故宫博物院藏

事实证明,这不是吴镇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强行挽尊,最显而易见的,就是象征巅峰极致的“元四家”里留下了吴镇,却不见盛懋。昔日络绎不绝地敲响盛懋家门的人群终会有止息的一刻,“元四家”却是近乎永恒的价值符号,毕竟高下立判的惨烈从不仅限于一时的富裕与贫困。

盛懋这样的画家,在当时被称作“画工”,家中以画为业,家学深厚,却非书香门第,本人更不是传统观念里的文人墨客。尽管已努力地去学习理解,清趣气度到底不能就这么油然而生,于是笔下仍带着南宋院体精工绮丽的遗意,不可谓不美,终究只是精品而非神品。

吴镇也正是看清了这一点,所以并不艳羡邻居此时的财富荣光,关起门来还画他的山水、渔父与墨竹。就像颜回居陋巷,箪食瓢饮不改其乐,既清贫又清高,“清”得无比纯粹的吴镇,正如他笔下无数丛生挺拔的修竹,不倚不靠,凛然挺立。后来董其昌也说,盛懋比不过吴镇的,就是没有“林下风气”

所谓“林下风气”,苍苍莽莽,不囿于定论,不落于窠臼,浓淡墨色交替渲染烘托而出的枝叶在自然界里找不到任何对应得上的实体,淋漓尽致挥洒而成的是一腔逸气的具象写照。

诚然墨竹一事,画作典范早有文同稳居唯一宗师之位,理论范式又有苏轼、李衎等几乎盖棺论定,但众多名家投注喜爱,自然不会只想完美复刻前人的成就。

吴镇更是个博采众长后“与古人为敌,乃成大家”的成功“异类”,他通过学习文同与李衎打下扎实基础,又跳脱出定式,画出了自成一格的野趣生意。

元 李衎 《四季平安图》轴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野竹野竹绝可爱,枝叶扶疏有真态。”吴镇爱竹,尤爱野竹,爱得纯粹而几乎不愿多加修饰,一如他评价自己:“镇僻处穷居,寡营敛迹,孑立独行,谢绝世事,非有意存乎其间,懒性使然也。”

既然人是“懒”的,只求随心所欲,那么画画写字也就只是“墨戏”——“玩”就对了。

同是用竹搭配枯木怪石画《枯木竹石图》,赵孟頫轻松中仍见工致,连绵紧凑,雍容典雅,吴镇则如将规范法度一脚踢开,笔势跳跃交错,忽起忽落,一气呵成的竹石枯木竟似相生相依,难分彼此。

元 赵孟頫《古木竹石图》轴 故宫博物院藏

元 吴镇《枯木竹石图》轴 故宫博物院藏

还有一套《墨竹谱》总计二十二开,不似前辈李衎的《竹谱》规范严谨,“戏作”“戏墨”“戏扫”等字眼有六处之多,册页画幅已不算大,还被吴镇留出不小的空间,来容纳纵情恣肆的行草题字,又是一绝。他像一位豪侠游戏人间,来去自如,无论怀有多少餐风饮露的不易,一定要在世间与人前留下足够潇洒的姿态。

吴镇书苏轼题文同画竹记

小坡竹石

儗与可笔意

风雨竹

有竹之地人不俗

清风动修竹

清风动脩竹、写竹破俗

晴霏晓日

悬崖竹

凌空有意

戏墨写竹

竹窗思閴寥

一片江南雨

梅花翁寄兴

简斋诗意

仿息斋画竹

迳深竹倚

轻荫护绿苔

清风五百竿

玄妙观竹

戏作雪图记

滑动查看《墨竹谱》

《墨竹谱》之三名为《风雨竹》,取的是苏轼的诗意与故事。

元 吴镇《墨竹谱册》之“风雨竹”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苏轼一生跌宕起伏,历尽大喜大悲,但豁达乐观之性始终未改。他在湖州登山遇大雨,避雨于好友贾耘老所筑澄晖亭中,滂沱雨声和一身狼藉都未能令他扫兴失落,反而竟生创作的热情,喊来随从燃起烛火,借着幽暗的烛光,在亭壁上画了一枝风雨竹,并有题画诗曰:

更将掀舞势,把烛画风筱。

美人为破颜,正似腰支袅。

他看风雨中摇曳的翠竹,也像看他自己,不憔悴,不可怜,像美人笑得弯了腰,多么有趣。于是吴镇画的风雨竹,也干净清爽,画面上没有凄风苦雨,云翳阴霾,只有一杆清秀的竹,枝叶摆动的状态,恰似一位美人迎风起舞。

也因吴镇孤傲清绝,不肯媚世,书画又“墨戏”而显野逸,不受规范约束,有论者就以“酸馅气”冠之,意即批评其穷酸寒碜,无贵气。

吴镇或许没想到,他轻视盛懋,自己也会被人轻视;他追慕苏轼的意境,但被冠上的“酸馅气”之说,却也是苏轼首创的论断。人生难测,令人哑然。

可吴镇在意过这样的非议吗?

那不过是这个令他失望的俗世的冰山一角罢了。正因无视得足够彻底,风雨中的墨竹才凛然如斯。

本文经授权转载自【博物馆看展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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