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的青春》| 叶兆言:砍柴人和金豆子的故事(节选)
作者简介

赵辉 摄影
叶兆言,1957年出生于江苏省南京市,原籍苏州,中国内陆男作家。1982年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1986年获南京大学中文系硕士。著有中篇小说集《艳歌》《夜泊秦淮》《枣树的故事》,长篇小说《一九三七年的爱情》《花影》《花煞》《别人的爱情》《没有玻璃的花房》《我们的心太顽固》,散文集《流浪之夜》《旧影秦淮》《叶兆言散文》《杂花生树》《叶兆言文集》(七卷)、《叶兆言作品自选集》等。
《追月楼》获1987-1988年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首届江苏文学艺术奖。2018年4月21日,凭借长篇小说《刻骨铭心》、散文集《乡关何处》《站在金字塔尖上的人物》等作品获得第16届华语文学传媒盛典'2017年度年度杰出作家'奖。2019年4月,《桃花扇底看前朝》获得第15届十月文学奖散文奖。

01
白胡子老头是条蛇变的。蛇常常和女妖连在一起,也能变成仙,倒是难得听到的。然而白胡子老头确实就住在宝塔山上。宝塔山,自然得有宝塔,白胡子老头就睡在宝塔里。砍柴人是个穷光蛋。穷,一天不卖柴,就得饿肚子。金豆子原来只是一把青豆子,大约是像新鲜的豌豆那个模样,一把总可以有个几十粒。这彼此之间的关系,扼要地说是这样:白胡子老头看不过砍柴人的穷,送了一把青豆子给他,砍柴人却觉得算不了什么,捧在手上连活都没法干,胡乱地往柴堆里一塞,没当一回事——后来终于明白那是金豆子,再去找,翻来翻去,只剩下了一粒。砍柴人好不伤心……
这是个没有多大意思的故事的梗概,说的一个运气不好的人,碰上好运气时可能会有的结局。它是我们在采风中,听一个老大妈说的。老大妈本名冯巧珍,丈夫姓杨,妇随夫姓。改成了杨冯氏。我们就叫她杨大妈——你若是叫她冯大妈,她倒反而不习惯,还不知道你们叫的是谁呢?杨大妈能说会道,绛紫色的牙床上没几颗牙齿,却是一张媒婆嘴(她果真就是个媒婆,我和余兵上她家找她时,村上的人都把我们当作是前来相亲的小伙子)。因为我们身上都佩戴着校徽,有人便说这老媒婆本事越玩越大,做媒竟做到了大学生的头上。杨大妈今年五十七岁,属老鼠的,满脸皱纹,却不见着老气。她说起故事大都虎头蛇尾,有时一遍一个样子,显然是随口编的。
“我呀,我这都是听我家老头子说的,他肚子里无二带鬼[南京方言,意即乱七八糟]的三种,歹[南京方言,意多。]着呢!他跑得多,见得多,不像我,你们去找他,找他。真的,只要管他香烟吃,包你们那个小本子上记不完。”
于是我和余兵便去找杨大妈的老头子,带着录音机。他老人家住在生产队的库房里,靠打谷场旁边。我们去的时候,他正拥着棉被坐在床板上,伸长着脖子,冲着谷场上的鸡群吆喝。杨大妈因为急着回家喂猪,把我们送到目的地,交给她的老伴就走了。我想到杨大妈关照过的话,忙掏出一包“红月季”牌香烟,递给老人,很亲切地叫了一声:“杨大爷,我们这是麻烦您了。”

老人接过香烟,二话没说,点上火——我原以为老人还会客气一通。那烟大约不太好,老头子第一口就呛住了。咳了一阵,他一边喘着粗气,脸一沉说着:“你们不要叫我杨大爷,我,我……不姓杨。我姓孙。”
我和余兵对看了一眼,一时弄不懂这没头没脑的话,含着什么意思,只好干笑笑,敷衍敷衍了事。
采风就是收集当地的民谣和民间传说。我们采风的程序,都是按照高老师为我们设计的方案进行的。先问老人年庚、生平简介、家庭儿女琐事,七扯八拉,最后才让老人们给我们唱唱歌,讲点传说什么的。这叫作放长线钓大鱼。可是鱼饵刚刚摔出去,我和余兵就大失所望:这老头子也不知为什么,竟不是本地人。难为他满肚子稀奇古怪的故事——它违背了我们的宗旨,我们要收集的是当地的民间的东西,第一要紧的必须有地方色彩。因此,我和余兵几乎同时想到了告辞,同时站了起来。那老头子(孙大爷)以为我们是嫌屁股下坐的一条长板凳太窄了,而且只有三条腿,坐不舒服,便往里挪了挪,要我们别客气,只管在床上坐。那床颇大:是两扇门板拼起来的,差不多有四尺宽。非常高,你要是坐在床沿上,两只脚只好荡在空中。床里侧堆得乱七八糟,全是破烂。孙大爷乒乒乓乓地扔了一阵,把一个塑料壶,几件破衣裳,一把发动手摇拖拉机的摇手,统统摔在地上。然后笑着说:他这儿太脏了,你们城里人看着会不习惯的。千万不要见怪。
这样一来,我和余兵似乎只好再坐一会。
02
这位老头子姓孙,单名识。老头子好像很不喜欢这个名字,因为他在介绍时, 自我嘲弄了好一阵:首先是姓不好,无缘无故地就吃了做别人后代的亏———他倒没想到,姓孙名文的孙中山大总统却做了中华民国的国父。再一个,扁担长的 “一”字不识,一撇一捺写个“八”,它认得你,你认不得它,这孙识的识字不知从何说起。况且,孙识的音,念不好,便成了一个倒霉的词儿:损失。
孙大爷今年六十四岁,属土龙(蛇)。河南人,他说的南京话,有几个词儿难免有河南味,侉声侉气的。要想写出他的外貌很吃力,我在他身上几乎就找不出什么特征来:不好看,也不难看;不瘦,也不算胖;脸色黄黄的,然而也不能说这就是病态,谁叫他生来就是黄帝的子孙呢?
要不是他坐在床上,或许还能把他的个头来一番形容。我只能说,他的肩膀宽宽的,年轻时身强力壮,想来是个种庄稼的好手。当然,这只是推测,因为根据不足。

他好骂人,口头语上老喜欢来几个不干不净的词儿。在后面,我们录用孙大爷原话时,虽尽可能地作了删节,但某些地方,为了再现原有的韵味,不得不做了适当地引用。我们不妨把那些过于不雅的词儿,用打××代替,大家各自心里有数就行。
我们和孙大爷的谈话,是从他七次逃壮丁开始的。时代背景在一九三七年,卢沟桥刚刚开过仗。小日本发了疯,一个劲地往内陆冲进来。蒋介石一边仓皇逃窜,一边匆匆忙忙地抓壮丁。当时,有钱人家抓了壮丁,只要塞几个钱出去就行,而穷人囊空如洗,便只剩一个救急的办法:逃壮丁。
逃壮丁自然是件尴尬的事。俗话说:躲了初一,难过十五。孙大爷说他躲过了五次,躲的功夫也极平常,不过是人家来捉了,朝柴堆里一钻了事,有一回,甚至临时往床肚底下一钻,也让他蒙混过去。第六次却让人家从床上赤条条地拎了出来。在和孙大爷谈话时,出于好玩,我们做了录音。这录音就是从第六次抓壮丁开始的:
那天天刚亮,我蒙着头,正呼呼地睡着大觉,被子猛地被挑掉了,睁开眼睛一看,娘那个××,二奎子那杆枪正指着我的鼻子。你们想不出他那个架势,两眼直直的,龇着牙咧着嘴,酒气直喷,就像他娘的那回事。我娘呢,吓得在一旁直哆嗦,摇来摇去的,好像随时就要倒下来一样。我连忙坐起来,冲二奎子翻了白眼儿:“我就这跟你走就是了,狠个什么劲儿,头掉了不过碗大的疤,你又不敢当真打死我的,何苦来吓唬俺老娘呢?”
二奎子和我一个村的,从小一块长大,平时也没啥大过不去的,叫我这一说,便把枪放了。可另外一个乡丁,却正儿八经地叫起来:
“孙识,你贼心眼再跑,看我敢不敢把你的腿给打断?”他小子是我们前头村上的,说着,冰凉的枪管,就朝我这大腿上捣过来。
到了这一步,还有什么好说的。这泡屎已堵在了屁眼子里,不想拉,也得拉了。我只好慢慢地穿衣服,一边系扣子,一边转过念头:怎么办?总得想个办法呀!衣服穿好,我娘她也不哆嗦了,哭天哭地地喊起来:
“老二呀,你一走,娘怎么过呀,”说着,除了哭,什么词儿也没了。
(精彩继续)
*原文刊于《青春》丛刊 1985 年第 3 期

本文收录于《大家的青春》


《大家的青春》是《青春》创刊40周年纪念文集,编选了17位著名作家年轻时代发表在《青春》杂志的作品:梁晓声、贾平凹、苏童、严歌苓、叶兆言、池莉、王安忆、刘恒……
这些作品,全部发表于上世纪八十年代,且影响巨大,如张平的《姐姐》,梁晓声的《今夜有暴风雪》,简嘉的《女炊事班长》,均获得过青春文学奖、全国中短篇小说奖。
在那个文学疯狂的年代,这本书不仅是这些文学大家的青春写作记忆,更是改革开放之初那个火热年代的记忆,也是亿万中国人民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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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砍柴人和金豆子的故事》有感
赵昌方
听爷爷讲过一个关于“金豆子”的传闻:一个十几岁小伙子和他四十多岁卧病在床的母亲。秋天小伙子上山采黄豆,看到路上掉了一粒黄豆,便附身捡起。然后继续走,又发现路上有一粒黄豆,同样也捡了起来,把一路上的豆子都捡了个净。回到家里,给母亲做炒豆,可是泡了许久也不见变胀,小伙子问母亲,母亲说这是金子······后来,小伙子成了商人,他的母亲也过完了幸福的余生。
叶兆言先生的小说《砍柴人和金豆子的故事》也有金豆子,这给了我阅读兴趣。小开头:白胡子老人看不惯砍柴人的穷,于是给他送了一把青豆子,但他觉得青豆子碍事,就把青豆子往柴堆里随便一塞。当他明白青豆子是金豆子时,却只剩下了一颗,他十分伤心、气愤。跟我听说的故事并不一样,蕴含的道理也不相同。然而,这只是叶先生的一个“安排”,以故事的方式引出下文,给下文中主人翁孙识的遭遇做铺垫和伏笔,总结了孙识在遇到一次次选择后,才发现他所谓的“金豆子”,可为时已晚,“金豆子”已经落进“柴堆”,再也找不到了。
叶先生采取自叙的方式,以孙识的逃亡经历为线索,在天下战乱的大背景下,按照时间顺序展开,娓娓道来。文中让我印象最深刻的两个情节。
一是孙识被日军抓去做苦役期间的那次逃亡,也就是第三次逃亡,那是最艰难、最辛苦的一次逃亡,好像只有逃离才能看到活着的希望。在零下三四十度的环境中,靠着十几个窝窝头,一双脚带着无限的希望,踏上了回家或者说是逃亡的征程。
二是孙识知道母亲可能会死亡和确定死亡时,像一个断了线的风筝,突然没有了方向,更像一棵长在春天里的小草遭遇了严寒,突然没有了希望。孙识的毅力和决心,敢于和现实做斗争,也敢于努力去挑战命运。与其说孙识后来明白青豆子是金豆子,不如说他从开始就知道青豆子是金豆子,只是他没机会拥有金豆子。
不知是时代对人苛刻,还是人对人苛刻,从孙识的人生历程中看到了一个勇敢、正直、善良、孝顺的男子汉,不屈服、不躲闪,而不是人们口中老不正经、谎话连篇的孙老头子。如果孙识在第一次逃壮丁时就成功,后来会怎样,能不能保护好自己的母亲,并没有一个定论。孙识每一次逃亡的自信心、向往活着的毅力永远不会过时。
(作者系南京理工大学机械工程学院2018级兵器科学与技术博士生)
文:叶兆言
图:网络
版:李钰玲
监制:游于艺

《雪国》里说:“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今天,南京也迎来了2020年的最后一场大雪,愿隆冬里,所遇见的你们都有温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