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兹的梦
他风驰电掣一般走过来,用刀在另一个人的身上扎起来,一刀正中了心脏。心脏痉挛了一下,鲜红的血宛如喷泉潠冒而出,心脏来回摆荡如同钟摆,全身的血管都肆意往外迸裂着鲜血,将整个画面染成大红的布绸。接着,他放开那个人,听旁边的人说前面那个人也在嘲笑他,于是他一阵风也似朝前面那个人走过去。脚步声渐渐近了……
米兹全身痉挛,连喊一声吓死我了。醒来后急忙捂住胸口,发现这是一个梦,但心脏还在痛着。在梦中,他就是那个坐在前面的人。他目睹了杀人的场面,刀子却仿佛扎在自己身上。他左右环视了一下,黑暗沉沉。
打开手机,微博上蹦出一条新闻,说西城区某校一个宿舍里有一人执刀杀死另一人,正欲杀死第二个人,所幸其从中逃脱。
他讶异地又翻看了一遍新闻,看到了血淋淋的白塑料布盖在死者身上。其发布时间与自己的梦境不差分毫,都是早晨5:35。且当时案发的情境与自己梦中所梦毫无二致。也就是从那时起,他半信半疑地发现了身体内的一种迥异于人的能力。
白天他特意去了首都博物馆,在正对外公展的妇好墓中看到了一片片肩胛骨形状的甲骨文。上面的裂纹虬曲拐折,像是曲折爬行的虫虺,有几道像是皮肤上的疤痕。他想象着烧制甲骨的场景,一炷香,像在和尚头顶烧戒疤一样,烧开去,火花四溅,就像打铁一般迸射出噼里啪啦的火花。而后甲骨开裂,天地始名。由神意在其中的一片上写就:“壬戌卜,贞:王宾卜(外)壬彡日亡(无)尤”。他又看了一本关于预卜的书,上面画的甲骨文形如舞蹈,状貌纷糅。据此,他了解了关于预兆的一些基本常识。
晚上睡觉时候,他叮咛自己要记得梦中的内容,就像病人叮嘱自己记得吃药一样。被子旁边是手机,以备记录梦境并核查新闻。
怀着期待与恐惧形成的怪胎,他就像女人分娩一样惴惴地入睡了。他发现当一个人的想法偏离了常规之后,那么这个人就十有八九是进入了睡梦的隧道。这样,他收到幻想许可证之后,就进入了睡眠的隧道。“初极狭,才通人……”
一具千年的干尸,一个考古人员喊道。那是木乃伊,没文化,一个女考古员纠正道。一群人如同蚂蚁一般挤窜过来。木乃伊裹着如同纱布一般的绷带,整个身子黑朽而阑干,面目如同潮水退却之后的沙滩一般露出坚硬而狰狞的骷髅,骨头如同木头一般枯黄,眼窝深陷,其中一只里面好像长满了荒草一般暗昧。腐败的气味隐隐地勾住人的鼻息,仿佛一根铁矛。你看,她好像还有身孕的样子,米兹指着女尸鼓胀如膨化食物一般的肚子,女考察员点点头,往后退了一步。后面人就叽叽喳喳地传开了。其中一个精通医术的人从外围钻进来,果然,女尸凸着肚子,就像一个皮球一样。他用手按住女尸赭黄色的肚腹,感到手上掠过一阵轻微的起伏,他大声叫道,还活着。后面的人一听更仰起了脖子,仿佛观瞻龙颜一般,将目光投向女尸。女尸挺起的肚子上,像是微风掠过的湖面,丝丝缕缕的细纹,恍若一抬头刹那之间的皱纹。带着女性特有的娇媚,人们看得都出了神。仿佛眼珠都被定格了。
医师走上前,从身上的背包里取出大剪刀、叉子,就像巨人饕餮盛宴一般,由于女尸已经不能动弹,所以只能做剖腹产,他首先将女尸的肚子用剪刀划开,女尸的皮很薄,就像一张黄色的纸,呲呲啦啦地剪开。女尸的脸上似有所动,眼珠也仿佛错动了一下。随着剪痕的加大,里面果然现出了两团肉球,仔细一看,方知是两个小婴儿,一个长着小小的鸡鸡,另一个则没有。医生取出来,倒提着他们的脚,啪啪地拍打他们的屁股,两人相继哭了起来。那哭声中带着一股腐朽苍老的味道,让人不寒而栗。人们又往后退了两步。
女尸忽而睁开了眼,她的眼空洞洞的,其中粘连着许多青草与淤泥,就像浊水一样。她的两臂也格格地动了起来。人群如同抛进巨石的湖水,哗地溅起无尽的喧嚣。人们都开始朝后跑,跑得慢的被落在后面,绊倒的被人踩过去。这时女尸坐了起来,她一把夺过医生手中的两个孩子,用一只搜孤嶙峋的手使劲掐住医生的脖子,医生的两手拼命抓着女尸的手,但手越来越松。其他的人一哄而散,只有米兹,脸上枯焦,瞳孔大张,被吓得一时不知所措。医生的眼睛都被掐得凸了出来,伸出来的舌头长得和狗样。女尸摔下医生,朝米兹扑过来。
这时米兹气喘吁吁地醒了过来,他两只手来回摸着自己的脖颈,生怕有一只手掐在上面。他的眼睛像刚出洞的老鼠一样看向四周。身上还在不住地打着颤,咳嗽了一会,呼吸紊乱,仿佛被掐的正是自己。一会儿,他想起什么似地看了看微博新闻,一条新闻赫然在目:埃及一木乃伊女尸生育龙凤胎,并在医生为其接生后复活。他看了两遍,看到埃及,又长舒了一口气。他庆幸危险总是以梦的方式出现。
此后,在有梦的日子里,他又做了许多与新闻同样的梦。他的同学不必看新闻,只消听他说说自己的梦,也就了解了天下的事。有时候,他接连做几个梦,有关危险、命运、偶然。但他还是对自己的能力的源头一无所知。他的日子还是如从前一样平常,就像家常饭一样平常。直到有一天,他梦到了一起新闻还没来得及报道的谋杀案。
马鑫计算好了逃跑时间、作案地点,也做好了销毁证据、嫁祸他人的诸多准备。严敏每天八点半从这个路口走出来,仿佛报时的钟摆一样准时,而这段时间,她的身边多了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原本迷恋严敏疯狂追求严敏的马鑫气愤不过,但这愤怒的浪涛并没有冲垮理智的堤岸,反而使他的心思朝别的方向偏过去。马鑫掏出刀子,刀子在月光下闪出摄人的寒光,马鑫自己看了都打着哆嗦,好不容易才将目光从上面移开,他一想到那上面即将泛起的红光,心里就一阵发毛,仿佛在心里种上了一大片草坪,簇生着。但他一转念又想起了自己追求严敏时候的辛苦。从小连手工都做不好的笨手笨脚的他为她用999张五毛钱的纸币专门叠了999朵玫瑰,别在一根棒子上,当做玫瑰送给她。记得那天是她的生日,她没有收下,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话,五毛钱叠的玫瑰都是紫色的,不如一百块叠成的,我还是喜欢红玫瑰。马鑫心里一震,就像当即要晕过去一般,但他到底没有晕过去。他说,那我回去叠一百元的。严敏摆摆手说,我不要。为了消除他的疑虑,她还说,她一点都不想谈恋爱,现在不想,以后也不想。这时脚步声近了,不同于从前,这几天的脚步声就像二重奏一样,一个轻快,另一个沉重。马鑫又看了一眼刀,他觉得刀与往事是两种可以相互平衡互相消减的东西,让他躁动不安的心达到平衡的静。他们就来了。他先是把刀别在身后,一只手往里拐着,像是被人拿住一般。另一只手伸在前面,合成拳状。但出来的是两个相互搀扶的老人,他拍拍生出一头细密如绒毛的汗水的脑门,头往后仰,长叹了一声,说吓死我了。他才发现自己心底还是怕的,不过也许是抽走了刀这一面的重量所致。他的心又像发射子弹的机枪一般砰砰跳着了。他又看了一眼表,还有五分钟。于是他继续从往事中寻找平衡。他还记得上次开学她坐火车回来他去接她的事。那天下了滂沱大雨,他特意向同学借了一把大伞。天蒙蒙亮,他打了一辆车,早早地来到了火车站,一边沉吟着雨天的诗篇一边在伞下静静地等待。通过问她的同学,他知道了她的车到站时间。从汹涌的人潮中,他一眼认出了她,他迎上去,但她好像没看见他一般走了过去,他给她支上伞,在后面跟着,她则像被佣人伺候的大小姐一般任由他在后面跟着,回校的路上他不停地找话说,但她的脸上仿佛打了石膏一般,一无表情。于是他也知趣地闭上了话匣子。回到学校,雨渐渐小了,她独自回到宿舍。路上,他清楚地听见她的父母给她打电话,问她怎么回去的,她说,一个人打车回去的。他手上的伞仿佛也出神似地,打了一个颤。这次的脚步声就仿佛那次的雨声一样,鞺鞺鞳鞳的,他屏耳细听,听到了两人咂咂亲嘴的声音,他即时怒从心头起,将别在背后的手上的刀子攥得更紧了,就像面对歹徒时候攥着自己的血汗钱一样。黏稠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时间比从前稍微晚了半分钟,无疑就是他们了。他又将手腕活动了一下,仿佛在最后检查着机器的好坏。两人走了出来,确认就是他两后,他假装跌了一跤,将刀子塞到男的手上,然后开始自己的挑衅,我从前是她的男友,我们一起做过。今天你想和她走,就踏着我的尸体走过去。男的听了两句火就上来了,严敏说,你胡说,我都没有答应过你。男的仗着自己有刀,说,你给我过来,我一刀劈了你,马鑫假装害怕,躲躲闪闪地不敢过去,怯怯地说,你不要乱来。男的见马鑫害怕,就故意抡着刀花,像风一般。没成想马鑫忽地顺势转进刀阵。男的没收住手,马鑫的身上就中了许多刀,他又暗中将刀子划过自己的颈动脉。登时血涌如注。那个男的慌了神,将刀远远地掷到一边,将双手举过头顶,像一个孩子一样,讶异地张着嘴,说,我杀人了,杀人了。边说边疯跑着。米兹站在墙角,看到男人又回身抄起刀子,严敏踩着高跟鞋捂着脸夺路而逃。而男人拎着淌流着血的刀朝米兹过来。
米兹身上又落下一身热汗,湿透了被褥,仿佛刚从水中打捞出来的。他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倦怠。他看了一眼手机,什么都没有。
这条消息第二天才发了出来。但在第二天到来之前,米兹就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