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伯的事

河伯的事情是初中读书时知道的,语文课本里曾选有“西门豹治邺”一篇。
司马迁是写人叙事的高手,他编写的历史段子章章精彩。此篇虽收在《史记》里却不是他的手笔,据说是个叫褚少孙的补写的。
文笔和声息就显略逊一筹。
故事展现的市井场景有些早期黑社会雏形。
当地妖婆、小吏、混世的,打着河伯的旗号散播恐惧,借助每年给河伯献个美女媳妇的幌子,疯狂敛财,祸害老百姓。
邺城刚上任的县令西门豹是个暴性子,直接把妖婆和三个女弟子丢进河里,吓得一众再不敢弄这档子事。
文章并不十分出彩,大约沾了破除迷信政治正确的光而选入课本。
“河伯”之说很早,西门豹是战国时魏人,那时就出现河伯搅得老百姓鸡犬不宁的情形了。
把河伯弄成有模有样有来历的,却是东晋葛洪的《抱朴子》一书,他说河伯原是个淹死的凡人,叫冯夷,一心求道成仙。没求到却被淹屁掉了,就感觉特别冤,死后到天帝那里不停的叫屈,哭哭啼啼的跟个老娘们似的。天帝看他磨磨叽叽的烦,就塞给他个管理河川的位子,叫“河伯”。
屈原在《九歌·河伯》里描写,河伯是位风流潇洒的花花公子:“鱼鳞屋兮龙堂,紫贝阙兮朱宫,灵何惟兮水红。”
民间传说河伯是鱼尾人身,头发是银白色的,眼睛和鳞片是流光溢彩的琉璃色。虽然他是男性,却长得异常俊美,身上有淡淡的水香,看上去只有不到20岁。
怪不得凡人冯夷花那么大功夫,哭哭啼啼的争下个河伯的位子。
对这段历史印象深刻,是因为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华盛街、青年街就流传着淮河每年都要收几条人命来祭祀的怪异的传说,很小就听说。
说怪异是传说最甚的时候恰好摊文革,破四旧立四新已经砸锅卖铁的搞了好几个年头,把死掉的圣人碑牌庙像都砸了,一切牛鬼蛇神活着的、死去的、传说中的,中国几乎所有的大街小巷、村村寨寨里藏着掖着的,皆被批倒批臭。
但就是一样东西没法子在人的脑子里根除——鬼魂说。
小时还能听到鬼故事,有些是现实真人版的,也见过鬼火。夜里猫叫得襂人,幽幽暗暗处的长调,也当鬼魂在唤,恐惧到头皮麻、汗毛竖,蒙头盖被大气都不敢出。
最怕吊死鬼,叫人描摹出披头散发,一身飘起的破旧白长裙,两眼滴血,舌头长长的伸出。
那时谁家死人了,挨晚都不敢靠近他家门户走;要是上吊自杀的,一条街都会惊慌许久,旁近的住户定会搬家。
我娘说冤死的人太多了,积怨积的。

蚌埠一号码头是客运码头,轮渡、长途客船密集,有个大的候船室,比淮北老火车站还大。
坝上往西走一两里,就是最繁忙的货运二号码头,大小驳船、拖船、渔船挤在一起。每到夏季汛期,水大到淹至坝边,货运停下,几条街的年轻后生都要成伙拉帮的在客运和货运码头之间的长堤摆阵,在淮河里斗个输赢。
主要比两条:一是横渡淮河比速度;二是跳水,从货运的起吊机架子上跳下,谁的姿势最好看,空中跟头翻得多,即为赢。
都是很危险的事情,淮河夏天流速快,大船过去留有漩涡,卷人进去出不来;高架跳水更惊心,那水就是涨过来的,起吊机下就是水泥地,弄不好一头扎硬地,上来就是具尸体。
但那个年月青春少年已经叫激得天不怕地不怕,年轻人就要玩个心跳,而且系着一街的荣耀就在那一游、一跳。
几条街,每年夏天都要淹死几个人,淹死的那一段,大人管得紧,街面上也人心惶惶,河堤能安静几天。
也就几天,渐渐的河坝子又开始热热闹闹起来。
淮河水曾经清过,我们不叫游泳,叫下河洗澡。一天的臭汗,河水里一滚,人就清凉、干净了。
洗完澡就坐在那里看比赛,一个礼拜一回。半大的孩子、年轻男女满满一河堤。
华昌街、华盛街街船工、渔民多,老子英雄儿好汉,每年基本上是我们两家比,没有青年街什么事,偶尔憋个不服气的出来也是垫底的货。
青年街西侧住着一户,已经忘记姓什么,只知道家有好几个儿,跟我们年龄最接近的小名叫锅盖,个子不高。
锅盖跟我们都是淮二的,在河坝上硬挤着坐在一起看,就有些讨好的意思。有次他兴奋的跟我们说:等着,明年我大哥回来就叫你们好看。
听说过他大哥是哪个军区游泳队的,很厉害,没见过人。但就是这样他说得也有些扬眉吐气的意思。看着华昌街、华盛街的一决雌雄就很不屑,有种你们等我大哥明年来。
我们听了开始是笑话他,把他推开叫他一边吹牛去;后来渐渐的叫他说疑惑了。
到了秋天河里不上人了,我们问锅盖他大哥的事,他说急啥;入冬我们又问,锅盖也急得满脸通红。
第二年春节,我们见着了传说中的他大哥,回家省亲,个头中等却很威武,穿着四个口袋的干部绿军装。
我们就呼三喊四的在他家门口看,锅盖也傲气得了不得。
那年夏天特别热,锅盖的大哥转业了,领章帽徽没有了,但一身的肌肉比穿军装还好看。
那天我们没下河洗澡,早早的就挤在最靠前的位置等着,这个位置我们过去羞于坐,都是冠亚军争夺者的朋友圈专座。
锅盖的大哥真是提气,走出来的满是肌肉的身段让我们嗷嗷叫的鼓掌。
他第一个举动就让全坝子的喧闹都安静下来。一般人跳水都是在吊车起落架半截起跳,转一圈即入水,有的直直落水;而他不急不慌的爬到架子顶端,架子撑他人都晃晃的。
我们大气都不敢出,他双臂伸直,人站在那里就跟机臂加长了,只见他两个漂亮的跟头加直线入水,非常炫目。
岸上雷动,从没有人见过这样的跳水,简直绝了。
我们的高兴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几分钟过去了,还不见人上来;锅盖开始声音变调的喊,一堆人往前涌。
附近船上的救生圈往河里扔,水上公安局的小艇也开来了。
最终是活不见人,死未见尸。
传说很多,最离奇的就是与河伯有关,说他水性好叫河伯看中,收去当副将了。
他的失踪让我们坚决相信他没有死也不会死,暗暗的祈祷他变为鬼魂回来让我们敬他一次。
这样想我们从此也就不怕鬼了。
从他那一跳以后,河坝子再也没有跳水或过淮河游泳比赛了,连华昌街、华盛街水性最好的年轻人都说:青年街锅盖的大哥是最好的,再比就丢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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