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茂||怀念路遥

        1992年11月17日晨八时二十分,路遥的生命之弦彻底绷断,他的人生永远定格在这一时刻。从这一刻起,路遥再也没有醒来,他的灵魂离开了他挚爱着的平凡的世界与这个世界上的人们,回归到大地那里去了……

                  (厚夫《路遥传》)

01

过继,在中国民间存在了几千年。宗族承继,顶门立户,贫穷饥饿……诸如此类的目的或者无奈,做为过继的原因似乎名正言顺。然而,当被过继的那个孩子从此有了两个父亲、两个母亲时,他的人生就会有了许多纠缠不清的麻烦,甚至痛苦。

路遥,命运给他安排了两个父亲,两个母亲,他也成了一个被命运纠缠不清的过继儿。

1957年深秋,陕北黄土高原。稀疏的绿草,在秋风凌厉的横扫中,不知不觉与黄土的颜色融合在了一起,空旷,荒凉。

陕北的秋天,可能充满丰收的喜悦和满足,也可能一无所获,充满忧郁和感伤。

在清涧县通往延川县的路上,移动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小的确实小,七岁;大的并不大,二十四岁。父子俩在漫漫黄土路上,灰头土脸地往前赶。离家时,父亲告诉儿子:今天要领你到延川的大伯家玩几天。

这个七岁的小男孩,就是路遥。其实,此时,他还不叫路遥,而叫王卫国。他的年轻的父亲,却已是有四个孩子的庄稼汉了。

命运好像传说中的魔鬼,虽然人们在口头上藐视它,但它在暗中牢牢地把控着人们的生死优乐。对于那些不幸的人们来说,命运就是魔咒。

这一次“到大伯家玩”是路遥的人生转折,在其短短的四十二年的人生中,镌刻下了永久而又深邃的烙印!

很多年以后,路遥披露了他当时被过继给大伯时的心情——

我知道,父亲是要我掷在这里,但我假装不知道……我一早起来,趁家里人不知道,躲在村里一棵老树背后,眼看着我父亲,踏着朦胧的晨雾,夹着包袱,像小偷似的从村子里溜出来,过了大河,上了公路,走了。这时候,我有两种选择:一是大喊一声冲下去,死活要跟我父亲回去。离家几百里,到了这样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我想起了家乡掏过野鸽蛋的树林,想起了砍过柴的山坡,我特别伤心,觉得父亲把我出卖了……但我咬着牙忍住了。因为,我想到我已到了上学的年龄,而回家后,父亲没法供我上学。尽管泪水刷刷地流下来,但我咬着牙,没跟父亲走……

此刻,路遥父亲心里什么滋味,我们不可能完全明了,但是,以后发生的事情证明了这位父亲把长子送人的无奈,因为他先后生养了九个孩子。

以现代心理学知识粗浅分析,五至七岁是人们性格形成的关键时期,此时的心理积淀将形成一种定势,成为影响个体性格和行为的重要因素。幼年时期的人生变故,对于路遥敏感心灵的形成,无疑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02

路遥来到延川县郭家沟村给大伯“为儿”,顶门立户。可是,他一直没有改口叫“大”“、叫“妈”;直到长大成名后,他仍然叫自己的养父母为“大爹”与“大妈”。

1958年的新学期开学,路遥开始在村里的小学校上学,村里的孩子时不时地骂他“私孩”“为儿货”“外路脑子”。这些骂语,均属于恶毒的乡间污言秽语,因此,他要用柔嫩的拳头来维护自己幼稚而神圣的尊严。

路遥在村里受欺负了,他不像一般孩子那样,要么从此躲着对方,要么让家长替自己“报仇”,他只能以永不认输的姿态自我保护。

这种性格与其年龄不相匹配,它是特定时代、特定环境与特定家庭相互挤压所形成的一种特殊性格。而这种特殊的性格,决定了路遥的行为方式与人生走向。

1961年夏,路遥考入延川县城城关小学高小部。1963年,路遥以全县第二名的成绩,考入延川中学初中部。他踏着那些远古时代开凿出来的崎岖不平的山路,走向一个他所热烈向往但完全陌生的新环境。

路遥上学期间,时常饿得发晕,饿得发疯,饿得绝望,他似乎感到自己的生命到了最后时刻。多年以后,他在文章中真实地刻画了当年忍饥挨饿的情形——

我在城郊区的土地上,疯狂地寻觅着酸枣、野菜、草根,一切嚼起来不苦的东西统统往肚子里吞咽。要是碰巧能找到几个野雀蛋,那对我来说真像从地上挖出元宝一样高兴。我拿枯树枝烧一堆火,急躁地把这些宝贝蛋埋在火灰里,而往往又等不到熟就扒出来几口吞掉了……

1966年夏,路遥在陕西省初中升中专考试中,以优异的成绩考取西安石油化工学校。那时,考上中专,意味着三年毕业后就成为了国家干部,成为了“吃皇粮”的知识分子,成为了再也不用为生活发愁的城里人。

然而,命运总是无情地捉弄着这个饱受饥饿折磨却又志向远大的陕北农家小子。

“文化大革命”爆发了!路遥又被召回延川中学,加入红卫兵组织,投身轰轰烈烈的群众运动中。他是运动的积极分子,赴京接受了毛主席的亲自接见。

1968年9月,十九岁的路遥在整整两年的革命狂欢和革命闹剧中,凭自己的激情和热血,收获了一顶延川县革命委员会副主任的“乌纱帽”。

日子在贫穷与燥热中延续,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接二连三地磨砺着路遥这个农家小子的意志,这其中,有欢乐也有折磨。

1968年的冬天,他回到农村,从此面朝黄土背朝天;后来,又任乡村小学民办教师。跌入人生低谷,接受延川县军管组的“秘密调查”,发配到延川县百货公司接受路线教育,后经“贵人”提携,加入延川县革委会通讯组。1973年进入延安大学中文系学习,1976年毕业后分配到《陕西文艺》(《延河》)编辑部。出名后,成为中国作协陕西分会专业作家……

虽然我们在有限的篇幅里不可能详尽地叙述路遥的人生经历,但是,他的性格特质在丰富而又曲折的人生阅历中业已形成。

路遥的精神世界比一般人复杂的多,自尊与自卑相互交织,雄心与疑惑相互纠缠,强悍与脆弱兼而有之。他是一个相当理智并有着超常自控能力的人;他是一个对自己很“狠”的人;他是一个有着“吃钢咬铁”性格的人……

他从厚实的黄土地里拼命挣扎出来,全身沾满了黄土,骨子里散发着黄土的气息,他的血管里恐怕流淌的也是黄河水吧。

这个被黄土浸染的陕北小子,决心手握柔弱的文学之笔,向这个爱恨交加的世界发起强有力的文学进攻……

03

路遥向文学发起的进攻是强悍的,这种进攻无愧于哺育他的土地和人民……

1982年,十三万字的小说《人生》发表,同名电影于1984年秋在全国公开放映,并引起极大轰动,当时,电影《人生》已经家喻户晓。

1985年,电影《人生》获第五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作品奖;同年,获第8届《大众电影》百花奖最佳故事片奖、最佳女主角奖;1987年获新时期10年电影最佳故事片奖。

《人生》产生的轰动效应是持续的。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改编成由著名电影表演艺术家孙道临主持的7集同名广播剧播出;由上海话剧团改编成的同名话剧也正式公演。

面对成功和荣誉,路遥这样说——

我几十年在饥饿、失落、挫折和自我折磨的漫长历程中,苦苦追寻一种目标,任何有限的成功对我都至关重要。我不拒绝鲜花和红地毯。

这是飘散着泥土气息的纯朴语言,这是发自灵魂深处的真实语言,这是一个善良人的原生态语言。

我们听到或看到的获奖感言太多了,说实话,有时,我感到肉麻。在路遥纯朴真诚的语言面前,那些虚伪的遮遮掩掩的忸怩的套话,令人作呕!

路遥没有满足,他又一次向文学发起了强有力的进攻……

1983年,他决定到陕北毛乌素大沙漠里去走一遭,在那里进行自己新创作的“誓师”。

路遥还阅读大量杂书,为他的创作腾飞做坚实的工作准备。他逐年逐月地查阅了十年间的《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参考消息》《陕西日报》《延安报》合订本。

……    ……

整整准备了三年,熬过一千多个日日夜夜,路遥一头扎进铜川矿务局所辖的陈家山煤矿,正式进行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第一卷的创作攻坚阶段。

又苦苦写了三年,又是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到1988年,路遥的三卷本百万字巨篇《平凡的世界》全部完稿。从准备到完稿,整整六年啊!

1991年,《平凡的世界》获得第三届“茅盾文学奖”。

其实,《平凡的世界》发表后,并没有得到文学界的认可,路遥为此很苦恼。

1988年3月27日中午12点半,《平凡的世界》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出。据测算,直接听众达三亿之多。小说乘着广播的翅膀,在中国的天空中飞翔起来……

《平凡的世界》最终征服了中国人,路遥无愧于他苦难的人生,无愧于哺育他的土地和人民!

路遥准备向文学发起第三次强有力的进攻,然而,他的身体已经累垮,他的生命即将进入倒计时……

04

做为创造精神财富的作家,路遥是伟大的;做为烟火尘世的生命体,路遥是“渺小”的。

路遥是一个有要强心性的人,他说:只要没有倒下,就该继续出发!这种玩命工作的性格既成全了他,也毁了他。

路遥是如何“玩命”的?我们还是听听他自己的叙述吧——

我每天工作十八个小时,分不清白天和夜晚,浑身如同燃起大火,五官溃烂,大小便不通畅。常常深更半夜在住所周围转圈圈行走,别人以为我神经错乱,要寻“无常”。我的早晨是从中午开始的。在黎明到来,城市快要醒来的时候,我才拖着弯腰勾背的身体,回家休息。有时感到自己的体力明显透支,深夜上楼,手扶着栏杆,还要在每一拐角处歇一歇,才能走回家……人,不仅要战胜失败,而且还要超越胜利……

路遥熬夜还有个特点就是拼命地抽烟来提神,他说:谁也难以剥夺我与烟的友情!路遥烟瘾大,而且喜欢抽好烟,每月工资的二分之一都贡献给烟草商了,说香烟是他的口粮,一点也不假。

路遥成名后,生父和养父两家的亲戚接二连三地登门向他或借钱或求办事,有时住在他家里数天不走。路遥做为亲戚们眼里的“大人物”,不能不理睬,却往往无能为力。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时不时地纠缠着路遥,令其苦恼不堪。

路遥生病后,一直不愿意到正规医院治疗,并且小心翼翼地遮掩病情,生怕别人知道。路遥为什么如此?原因是多方面的,然而,性格使然恐怕是主要原因。

路遥是一个敏感而要面子的人,他的遮掩是其性格特征的必然表现。同时,路遥一直以为他的身体很强壮,一点点病痛算不了什么。黄土地汉子的倔犟驱使他根本看不起病魔的威力。待到他感觉到病魔的强大时,他也对死亡充满了恐惧。最终,他屈服了,但为时已晚……

更让路遥头痛而又无奈的是他的婚姻。

他的妻子叫林达,北京知青,父母原在全国侨办工作,父亲是归国华侨,曾任廖承志秘书。林达是一位才华出众,热爱事业的新闻工作者。路遥在延川时,抽烟的钱主要来自林达的支援,那时他们还没有结婚。路遥在延安大学读书时,生活花费更是靠林达供养。路遥忙于写作,根本没有时间顾家。女儿出生后,林达既要上班,又要照顾孩子,十分辛苦。

路遥是一个“早晨从中午开始”的人,生活秩序的错乱,势必影响家庭的正常生活。久而久之,夫妻感情就淡漠了许多,以致到后来夫妻关系名存实亡,离婚就在所难免了。好在路遥去世时,林达还是他法律意义上的妻子。

婚姻的彻底失败,是压垮路遥生命的最后一根稻草。

05

路遥把常人漫长的生命历程浓缩成悲壮而又波澜壮阔的42年。我觉得,就其生命质量而言,文学是幸运的;就其生命长度而言,他和他的家人是不幸的。

路遥离开这个平凡的世界将近30年了,今天我们怀念他,除了敬仰和惋惜之外,对人生的再度思考,恐怕也是一个无法绕开的话题。

路遥过早地离开了人世,不能不说和他自己独特的性格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此,我们不得不再次呼吁:性格决定命运!

在我们身边,有些品行恶劣的人,他们的人生也可能是精彩的;有些品行高尚的人,他们的人生也可能是糟糕的。一个人的理想多么远大,品行多么高尚,具体到琐碎繁杂的为人处事,性格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在我们这个社会,和人相处需要一定的艺术性;成就一件事情需要一定的人脉圈。艺术性的滋养与人脉圈的构建,都依托于自身的性格走向。

也许,这些可能扯得远了点,但是,我想借此表达我对路遥早逝的惋惜,因为他的个性是那么的强烈,而个性太强的人,他们的命运往往是悲壮慷慨的。

婚姻,这个永久的话题,虽然古老,但人们将不停地谈论下去。

爱情是朦胧的花前月下,婚姻是世俗的锅碗瓢盆;婚姻能成为爱情的延续,也能成为爱情的杀手。爱情是激情与浪漫的同义词,而婚姻则具有现实性和功利性。

家庭生活需要夫妻相互理解,相互宽容,相互屈服,相互牺牲。更多的时候,这些相互是单向的。在这方面,钱学森和蒋英、钱钟书和杨绛两对夫妻为我们做出了表率。

当然,我们并非剖析婚姻的真谛,而是惋惜路遥早逝的生命,因为,婚姻的彻底失败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任何以生命为代价的奋斗,都是值得商榷的。生命是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它有且只能拥有一次,我们理当万分珍惜。生命也是一种责任,它关乎着宗族的延续和家人的情感依托。

当然,为保卫祖国而献出生命的战士,为保卫人民建康而献出生命的医务工作者,他们的英明将永世长存!我们不能没有祖国,也不能没有健康,但我们可以没有文学。

在此,我无意于贬低文学,但我更加惋惜路遥的早逝。没有文学,世界依然如故;有了文学,世界更加精彩。有了《人生》和《平凡的世界》,社会的精神财富更加充足;没有了路遥,我们只能眼含热泪享受这份充足。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路遥,你走得有点儿早,我们还是想挽留你……

(参考书目:厚夫《路遥传》,路遥《文学·人生·精神》和《早晨从中午开始》等。图片来源于网络。向图文作者表示衷心的感谢!)

作者简介

徐茂,山西省五寨县人,生于1968年,五寨一中语文教师。散文代表作品有《活在五寨》《西行散记》《古镇缘南校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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