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整个夏日我都在扬州养伤

说来话长
那一整个夏日我都在扬州养伤
孤臣霜发与我何干
小蘋早已不是初见
汲水烹茶、剪韭煎药
几欲照看一生
“自胡马窥兵去后,废池乔木……”
唉,至今我不敢听她的歌喉
铁筝银划早成绝响
人间仙侣多半断肠

是以一开始,我们就奠定了悲凉语调
朝代自然只是错觉
明月前身流水今日
世事从来颠扑不破
自那一年,剑客入海
红颜西去
诗人空对银花洒泪
满目山河忽有墓碑之感
岿然不动的是宿命
流离反复的才是人生
而我只是觉得很倦
那一整个夏日我都在溪边磨剑
心想世上传说
何时能作一个了结
  
——《那一整个夏日我都在扬州养伤》

 

喜欢了七年的人在塞外失了消息,有人捎信给我说“死生不明”,我则黯然合上信纸,想象她在漫天风沙中,紧闭双眼念着另一个人的名字。
“为什么写这封信给我?”
“因为我知道,世上假如还有一个人能找到她,这个人一定是你。”
“那你又知不知道,我已经很多年没想起这个人了。”
“你现在想起了没有?”
我只有点头。通常不想一个人并不代表就是忘记,我没有忘记她,从没有过。
小蘋说要和我同去,我却忽然心狠起来。
  
“你还记不记得,那一整个夏日你都在扬州养伤?呆在那个小院子里,你说世上的一切都与你无关了,什么朝代更替人情冷暖,都比不上一块疤痕更真实。”小蘋说起那年夏天的旧事,我沉吟不语。她有恩于我,无以为报,何况她根本不寄望于回报。而我不能让她和我冒险。
  
“那一年夏天,别的地方别的人,发生了什么事,你可能永远不会知道了。但他们确实发生了。”
“不同的是,我现在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知道了又如何?”小蘋不依不饶。
  
当时我身中数箭,骑马狂奔了三十余里,跌入沉沉暮色。醒来却置身于一片清凉碧绿之中,周围药香缭绕,几疑不在人世。
“我们当戏子的人苦命,台上看似风光,背后时常遭打。”
“我的伤便是你所医?”
小蘋低头不语,面上微红,年仅二十,面容却觉老成,令人伤感。
“为何负伤?”
“为何救我?”
小蘋就仿佛听懂了,七支雁尾箭拔了出来插在花囊中,箭头折断置在银盒里,清冷幽暗,显然淬了毒,我始料不及,
“我一心求死,别人倒也舍得成全。”话刚说完,眼中竟滚下泪来。小蘋在一旁瞧得痴呆,浑然预想不到。
“想杀你的人,一定是你很重要的人。”这就是她得到的结论。
她如此聪慧,终有一日我会为此担忧。
  
“你说不能让我冒险,不是怕我丧命塞外,而是怕你见了她以后,会忘了我。”小蘋咬了咬唇,问道:“我说的可对?”
“就算你没有喜欢上我,你至少也明白,我已经喜欢你很久。”她直言不讳,一双眼睛盯着我不放。我发现什么都瞒不过她,我一直在骗自己而已。
“你不怕?”我问她。
“除非你怕。”
所以谁也没想到,我会带一个无名无姓的戏子同行西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习惯让她背着我的剑,因为我发现,无论什么时候她总是在我身后。她的颚就抵在我的肩头,我的背能感受到她胸膛微微的起伏。很多年来我没有再拔过剑,这道理和我没有再想一个人一样,世上的事情总是如此相似。信里说我喜欢的人在塞外失了消息,此外只字不提。有没有遇险,有没有阴谋,谁也不知道。而我不去想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我只知道,这一趟我非去不可。
  
“七年?”
“七年,一天不多一天不少,刚好七年。”
“你不觉得太巧了么?”他质疑我,“还是,这个人根本只是你的错觉?”站在风中我忽然全身一紧。
我除下衣衫让他看我背后的箭伤。
“七支箭,七处伤痕,难道也是错觉?”
“那一年发生了什么事?”他问我。我闭口不言。有些事我明白它就在那儿,堵在胸口,进出不得,藏不下也说不出。那一年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是否真的还记得?
“江湖上都知道我大漠鹰王,没有找不到的人,你来找我,也一定是因为这个缘故。”
“不错,要是你没有找到她,你也会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我这样说。大漠鹰王并不觉得我在说笑,只是盯着小蘋看了很久,问我,“她是谁?”
小蘋牵着马,很长一段时间都只是看着我,很少说话,她蒙着面纱,别人看不出她是谁,尽管根本没有人认识她。
我看着她在黄沙烈日中,在一片热气氤氲似真似幻的场景中,几乎将她认作另一个人。
我第一次发觉她们如此相似。
  
我还不能说出她的名字,不能,远远不能。我这一生,都不会再说出她的名字了吧,从我口中说出。第一次见她,她也是那样不言不语,站在一株桃树下,撑了一骨竹伞,隔了很远,我却觉得她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
我不知道那是种什么感觉,我也从来不懂什么叫爱情,我只知道,这世上从此有了这样一个人。那一年我在手腕上缠了很多道布巾,因为我发现我的手开始颤抖。
我第一次,第一次明白一个人的心可以那样惊心动魄的震颤。我骑着马,不敢走过她的身边,每一片桃花飞落于我而言,都是致命的场景。我不能说出她的名字,不能,远远不能,也许我一说出口,她就要永远消失在这个世上。或者我,我自此就灰飞烟灭。
我问大漠鹰王,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他是个沉默的男人,脸上永远是风沙的颜色。他没有回答我,却说他一定能帮我找到她。然后他忽然掉转头,问我,“我们是不是见过?”
我确实见过他,不过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小蘋还是小蘋,绿窗红袖,朝丝暮雪,身边带着江南的气味。
“你身上的箭伤,我闭着眼睛也能摸出来是哪个位置,你信不信?尽管我只见过一次。哪一支箭深,哪一支箭浅,我也都清清楚楚,当时我用了多大的气力□□,也都记得。那一年夏天你在扬州养伤,我日夜为你敷药,整整七十二天,院子里的荼靡落了整整一地,树阴的样子我都记得丝毫不差,你又信不信?”
“我信。”
“可是你不懂。”小蘋忽然说,“你不懂我为什么会记得这些奇怪的事情。”那一晚月圆,我们很久没有赏过月,一起坐在客栈的屋顶,恍惚间以为到了天涯。小蘋就坐在我身边,我明白我拥住她,她就会在我怀里,真真切切,丝毫不假。可是我没有。
“为什么?”我问她。
“因为射那七支箭的人是我。”小蘋低声道。那一年我们已经走了很远的路,见过很多山很多水,遇到过很多人家,经历了很多艰难险阻,我以为世上不会再有别的事情发生的时候,眼前的一切却忽然消失了。
我忽然认出了小蘋。
我忽然记起了那年夏天的事情。
  
孤身于世,我再也没有见过她。曾经捎信给我找她的人,再也没有等到我消息。江湖上没有我的传闻,什么也没有。有人说我去了关外再也没有回来,扬州城则早已毁于烽火之中。那座院子里的荼靡架下曾经有个女人煎药,也不会有人记得。
关于记忆,很多人总会因此喋喋不休高谈阔论,而我的回答是,那一整个夏日我都在扬州养伤。
  
“那一整个夏日我都在扬州养伤。”
“养伤?”
“是的,养伤。”
音乐:Jannik
摄影 / 诗文:李倦容
大约作于201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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