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濡以沫 不如相忘于江湖
接下来庄子讲的是，『爱』，到底爱是应该、还是不应该？
他就说，古时候的人，他们心的运作已经到达一个极点了。那这个好到极点是如何之好？他是完全不知道『有物』的。『物』这个东西就是object，客体；我是主体，我以外的所有东西都是客体。
庄子认为，一开始上帝造出来的最完美的人，是根本不知道别人是别人的。就好像我们都是没有分化的、像是一整个大宇宙能量的一部分；我们并不会感觉到别人是另外一个个体，大家都是相通的，有完美的天然的同理心。这个时候是生命最美好的状态。
接下来，人就开始退步了，觉得自己是自己，别人是别人。可是即使已经『有物』会感觉到我是我，别人是别人，但还不至于『有封』，人与人之间开始有防备心：『有些东西我不敢告诉你，怕你受不了』，或者『怕你瞧不起我；有些事情我不想让你知道，怕你有了把柄，可以置我于死地』……等等等等。人类更退一步，开始有提防之心了。
但即使如此，还没有出现霸道的是非之心；等到再恶化到『有是非』，会坚持『我认为』、『我觉得』就一定是对的，人就开始想要代替上帝。
在《圣经》里面，亚当跟夏娃吃下果子，被逐出伊甸园的那个点，就是《庄子》这里的『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是非形成，并且肥大了，占到主导的地位，我执坨坨开始想要消灭真理、想要消灭神。从象征符号来讲，就是被逐出乐园的时候。
『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人心中的道、心中之天、心中之神受损了之后，人类因为没有了道，就会代偿出一种挣扎，这个挣扎叫做『爱』。所以庄子的理论是『道亏而爱成』。人类世界很多美好的东西，那些向上的追求，都是因为你失去了，才有这些追求。所以你的这些追求，又好像是很好的，但实际上又好像是很不好的——当然，庄子的结论是讲『都可以』就是了。
不过庄子会觉得，人之所以有爱，因为人类的世界已经缺乏道了。《庄子》后面的篇章就有讲说：人世的爱，就好像河水干掉了，两条鱼半死不活地瘫在那边，哇，这条鱼超有爱心，把口水吐到另外一条鱼的鳃上，让他能多喘两口气、多活几分钟。这个爱真是太感人了。可是，当河里水量丰沛的时候，哪一条鱼会喜欢别的鱼把口水吐在我脸上？庄子拿水量充足的状态来作对比，即使是爱，也变得不值钱了。
《庄子》还有一个说法叫做『北不见冥山』，那是<天运>篇的一个段子。有人问庄子说：爱是不是很重要，人要怎么去爱？庄子就说：爱不是很简单吗，这又有什么了不起？随便一个动物生下小孩，就很爱他啊！不要学也会。
那个人就觉得很困惑：道家不重视孝道啊？那不是很糟糕吗？
庄子就说：我们的不重视，跟你说的不重视，立足点根本就不一样，我们的立足点是所谓的『北不见冥山』。比方说，我现在住在台北的市中心，我的北边比如说是故宫博物院好了；再北，就是北海岸了。他说：我往北走，走到北海岸了，所以我的前面没有故宫博物院。这不是我走不到，而是我走过头啦！这样你听得懂吗？
他这个解释是说，道家不重视孝道，是以道家的修炼立场来讲，孝这个东西，没有那么高阶位的重要性。庄子就打比方说，我们一般人说要善待父母，那请问你，善待父母的人之中，有几个人能做到真心爱父母？我想我们扪心自问都会知道，很多时候就算我们对爸妈还不错，但其实要说是真心喜欢他们，还是不会吧？
比如说我对我爸爸还不错，他对我也还不错，可是我也知道，我们是基于礼貌的善待；你要说我爸爸这个人，我会如何地深深爱上他，好像也不太可能，就『还好还好』的感觉。很多人不善待父母，就更等而下之了。但是能够善待父母的人里面，可能只有很少部分能真心爱父母。
十个人里，可能只有三个人能善待父母；而一百个人能善待父母的人里，可能只有七个人会真心爱父母……
庄子说，我们再把真心爱父母的人当作一个基数好了，在这些真心爱父母的人里面。又有几个能『不执着于父母』？——庄子『不执着』是用『忘』这个字——不执着于父母，就好比说，你爸爸妈妈要是做了什么事不合你的意，你真的能不在乎吗？你如果很爱你的父母，你觉得他们应该养生，可是他不照你的想法，还乱搞破坏，你能够不在意吗？你真的有把握，不管他做什么，你都还是能够爱他，不会心里产生骚乱吗？那些已经很少很少的，能够爱父母的人里面，再要找出不论父母做什么，他的心都不会被动到，那种不执着于父母的人又有多少？那这个基数又变得更小了，可能是原来的百分之一、千分之一，现在只剩万分之一不到了。
庄子问：这些不执着于父母的人，其中有多少人有本事做到让父母也不执着于孩子？简单来讲，大孝是要能拯救爸爸妈妈的灵魂，去除爸妈的我执。那我们对爸妈好，能够好到帮他们的灵魂死后上天堂、不下地狱，把我执都消灭了吗？我病得快要死的时候，只想到家里还有两桶冰淇淋没吃完，为此我都觉得我不能超生了，那你要让父母能够死后超生，要让他如何之不执着，这有多难啊！
当然我们也不必讲空话，这也不是一个诡辩，其实要让父母不执着的方法……好比说，不论他怎么打电话来闹你、烦你，你都不要理他；然后他们就会跟你所有的亲戚哭诉，说：『我这个儿子、女儿是白生、白养了！』气得要命。然后你那什么阿姨啊、姑姑啊就会打电话来跟你讲：『你知道吗，你爸妈很痛苦啊，他们这么爱你，你都不理他，你很不孝啊！』……备受各种舆论压力之后，你要是能再撑住不理他，你父母……就会自己找乐子了。
你如果还在那边爸爸妈妈一关心你，你就响应——其实你可能觉得：『我好痛苦啊，我爸妈是控制狂，一天到晚都要我这样那样……』——你以为是他不放过你，其实是你不放过他。如果你真的放过他，他们就会发现在你身上勒索不到东西。
人的我执是这样子：如果他勒索你能够得到甜头，那个我执绝对不会松手；但如果它不管怎么勒索你，你都让它得不到它要的、还让它痛得要死，我执觉得没搞头，自己就消失了。
当然我没说这一定是『大孝』最好的方法，只是说，你真的要让父母的我执减少，他要什么，你都给他，恐怕不是聪明的方法。
我记得曾经有一位师长辈，可能有过大概只有一个故事，细节我记不清楚了，好像是他爸爸闹脾气离家出走，可是还留了一封信，说什么你们现在都事业有成，自己忙自己的，也用不到我这个又老又废的老爸爸了，所以我还是找个地方躲起来自己死一死算了。但这封信还有回信地址之类的?这位长辈就请他的太太回信，大意是说：『爸爸，您是长辈，您的意愿，我们做儿女的，当然必须百分之百尊重，所以，你安心地去吧，我们会连您的份，一起好好地活下去的。』那爸爸过两天不吭一声地回家了。
所以，对于那种纠缠不清的长辈，你真的要他脱了执着，你要做到非常非常残忍才帮得到他，所以，我常常觉得，你真的爱一个人要爱到底，你需要的残忍，是比要你杀掉那个人还要大的。
当然，我并没有推荐同学都要用这样的方法对待父母，只是，当我想到庄子谈到要如何能够让父母不执着于你的这件事情，需要做到的残忍度跟技术力，真的都很高；二残忍到那样的时候，恐怕不会有人说你好孝顺。
不过，我外婆倒是说过我孝顺。比如有一次，我外婆说：『中啊，你常常这样子、那样子，外婆都很担心。外婆对你那么好，你要听外婆的话，乖一点，不要让外婆那么担心啊。』那时已经在练<齐物论>了，已经懂得不要辩论了。而且，用中医五行的讲法，辩论是勾芒之气，用相反的东西使它更强，那是风木之气。但还有一个燥金之气，叫做容平，叫做从革，容而平之，从而革之，用顺从、包容来消灭它。庄子基本功，好像常常用到容平、从革之气。所以我那时就跟外婆说：『外婆啊，大家不是都说老人家要培养兴趣，才不会痴呆吗？比如说多打打麻将什么的。那我发现，你的兴趣，就是担心我，所以我就要让你多多担心，好帮助你培养兴趣啊！』我外婆就说：『啊！你这个孙儿啊……真实……太孝顺啦！』我这样也赚到了达人说我很孝顺哦！当然，那也是我外婆才吃得住啊。
有了这种经验值以后，类似的事也曾对朋友做过。每次我看到别人在辩论、在劝人、在安慰人，我都觉得，其实都可以用这一招；我一个朋友，有一次打电话来我这边哭，他说：『我在办公室捅了一个好大的娄子啊，我老板觉得我很烂，我自己也觉得我很烂，怎么办？杰中，我觉得我现在真的是一点自我价值都没有了……』其实他真正想要的，是来撒娇乞讨爱嘛，我想各位爷听得出来。
但是我想练练<齐物论>嘛，而且他这样子，我听着也觉得黏黏缠缠、乱不清爽的，所以我就对电话那一头的朋友说：『这个某某某啊，你的老板觉得你很烂，你也觉得你很烂，我的状况是，我对你们两位的高见，完全同意！也没别的意见要发挥了。』
然后那朋友，立刻就不哭了，冷冰冰地说：『看来我打电话找你，是找错人了！』咔嚓，就把电话挂掉。
一般人安慰人，会想要劝他『相信自己是号的』。问题是，我如果劝他说：『你不烂啊！你很好！』连我都觉得自己在说谎，因为我也觉得他很糟糕啊。但是你如果说：『诶，连我也觉得你很烂。』他气得挂掉电话后，反而会觉得：『我哪有那么烂！』
所以，怎么劝都可以。爱，或者不爱，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