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兴华：那个八位数是怎么回事？

好战但寄生的拍卖价

坏蛋店（以下“坏”）：拍卖仍发生在艺术市场内吗?

陆兴华（以下“陆”）：但艺术市场不是一个，而是四个：金融市场、商品市场、美感市场和道德市场，被叠加到了拍卖落锤声和那个响亮的八位数之中。道德市场就是钱过手之后双方、各方围拥而成的那一装逼和抒情气氛。教科书上说，交易后，双方都会躲进这一道德市场，回到他们自己那种对艺术很是恋物的爱中。

拍卖在金融市场内完成全部操作，不参考艺术界的舆论的，事先已内部投标，说是串标也不为过，与一级市场的搏弈全然不同。它的目标是：制造出一个好战的价格，然后使它长期寄生于今后的市场交易过程。这是新古典主义经济学的价格信号理论的解释。

坏：嘉德这次做局这样明显，不怕太假?

陆：不假。画廊销售和拍卖都属于炫富宴，级别不同，但都是互相压倒式、苦逼式象征交换，双方是哪怕自损八百，也将在所不惜的。成交价必须叫板和激恼当前市场的各参与方。你的不服气，也是被预估在内的收益。

坏：那为什么刚好跳涨三倍呢？

陆：某著名拍卖行自己办的商学院的教科书上就这么写着：做天花板，就必须涨三倍以上，庄才坐得住。道理就如：你到一只股票里去做庄，只想着挣1-2倍是不符合市场各方利益的，一涨就获利而跑的散户，可不是好对付的。但他们终归仍想被做进局里的。你和你的画廊不也等着被灌水么？

10-12年涨三倍，也是画廊老板向藏家推荐新艺术家时心里没底时仍必须保持的信条，管它灵不灵，自己先必须这样咬牙相信，这样的话，向客户推销时，说话的底气才足，才敢开价，收藏者买贵了，也不会觉得亏。拍卖传导了这一价格信念给各参与方，像给人人都打了强心针。所以必须跳涨三倍或以上，为了这效果。

2006年徐悲鸿《奴隶与狮》以5388万港币打破当时中国油画交易纪录。2021年佳士得香港春拍，这幅画以3.5-4.5亿港币的估价上拍，最终流拍。业内人士坦言，“如果这次上拍估价是1.5-2亿港币，应该就可以成交。”

坏：这样的拍卖操纵会影响未来中国当代艺术的路径吗?

陆：不会。因为本来也是没有那一路径的。当代艺术也是在大众媒介和社交媒体中发起的一种另类拍卖而已。它不也是先激惹了大伙儿，然后再见机行事，不捞白不捞来地走一遭，后面的事到时再说的么?

坏：这样开价，那当代艺术作品的价值估算以后还会有准头?

陆：谈艺术作品本身的价值，就太书呆子气。价格只是工具。在市场上，价格生产了意义。市场不会替艺术家开研讨会和贴艺术史的膏药的，它只能用价格作用于当代艺术，像儿童背上痒痒了，就只能自己在墙上蹭几蹭，让人忍俊不禁，怪不得人家的。

拍卖行的特技是跳涨。这自有画廊老板来治，因为画廊的致命武器是主动打折。但拍卖行和画廊的共同点是：决不让艺术作品成为货真价实的商品来过手，做一切，无论如何都必须使卖品在炫富宴中过手，实在要黄了，当礼物送总可以的吧?

被拍卖前的艺术作品的“真正的价值”，这种就是知识分子的胡话了，本身听着也满是商业味和铜臭味儿呢。

坏：那看了价格涨这么疯，大家生气是为哪桩?

陆：想必是因为看见大资本也来占有当代艺术公地，当地皮来炒了。你知道的，当代艺术是文化共同物，所以，它最后总也逃不出被有钱人抢占的命运。总也被当地皮来炒。它的这一被抢占和被炒作，性质与你在远郊的工作室老被拆迁一样。说是旧疤未好又添了新伤也不为过。

坏：你这么说，不就是等着资本来通吃了?

陆：你真急了？难道这是你第一次被通吃？你看看学区房：国家占有的土地和国家办的公立名校，却因这两点，而更被资本暴炒。被拍的艺术作品哪一点上不像学区房了?

坏：那难道什么是好的艺术，今后都要由拍卖价格来定夺了?

陆：哦哦，这不用你急的啊。放宽心，拍得有的人成为更著名的艺家，也与你无干系，不影响你自己以自己的方式去做艺术。被拍卖的艺术与你自己不得不去做的艺术之间，那是风马牛不相及的。

坏：这么多中国当代艺术家被活拍，后果是什么?

陆：教科书上说，艺术家死去后陈30年再来拍出天花板价格，是标准操作。高古轩这样凶悍地参与二级市场炒作的画廊，通常也是出于礼数，在艺术家3D（Death死, Divorce离婚, Debt欠债）之后再下手，然后全面接管。那至少也是半死拍。中国的确是搞了太多的活拍。

因为死去的中国当代艺术家实在是太少了，都还活着不肯走，所以只好找这么多活艺术家来拍。但是，如果你被活拍得像沃霍尔、杜尚那样成功了，我倒反而就要同情你了。被活拍得让人心服口服的沃霍尔和杜尚，从日记和访谈里看，在市场上成大名之后的日子，反而是越来越灰暗了。为什么？因为出名就是为了成为木偶。当你真的成为木偶或商标时，当然就活得不凶猛了，而做真艺术家，本来也就是为了像动物那样地凶猛，或如德勒兹说，活得像菜地里竖起耳朵感到猎人下一刻就要向它开枪的惊恐中的野兔那样。我们平时做艺术，就是为了活进这个状态之中。所以，没被活拍，还能做菜地里的野兔，你是应该庆幸的。盼着自己被活拍，这觉悟就有点low了。

还有就是爱赌博的培根，都是欠了大钱，然后就画半个月，扛一大堆画晚上到画廊女老板家里去换钱，还陪笑，老板每一次都假装是帮了他大忙那样地笑纳后收进库房。你说他活得有多贱！总之，出名，被活拍，买别墅，多生几个私生子，这种事还是少想它为妙，太凡尔赛了是吧。

弗朗西斯·培根的《弗洛伊德肖像画习作》（三联画，1969）在2013年纽约佳士得秋拍上以1.424亿美元成交，一度成为艺术品拍卖史上最贵的作品。

坏：恶意炒作前，画廊和艺术家能做什么来防范?

陆：时刻记住：控制可能被拍卖关联作品的传记（control the biography of the artwork），不被藏家和拍卖经纪们各自的宣传搞乱，以便将艺术家的后续开发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也就是收长线利益。教科书是这样写着的。

坏：你说，付这么大价钱的人是想要干吗？

陆：就假设付钱的人被拍卖行的营销主管忽悠到黑砖窑里好了，也还有这样的惊天的回报：下一个来接盘3×8000万作品的人，一定是二十年后的比王健林的口袋还深的人。我这可是将作品转让交给他，赚到三倍不说，还可以无视从2021年到2035年间只是有几个钱也敢来与我比的一众傻逼，光这一点就想想都够刺激的了，交易清空时的最大快感就来自于此，而且此刻已在提前享受了。只要此时能打给拍卖行那8000万，就能这样。那就马上打呗。

2021年嘉德春拍，冷军作品《蒙娜丽莎——关于微笑的设计》以8050万元成交，刷新艺术家个人拍卖纪录。

（未完待续）

陆兴华，1964年3月生，浙江绍兴人，同济大学人文学院哲学系副教授，主要从事法国哲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