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书成‖尴尬

一
县人大副主任安庆宝这几天喜忧参半,喜的是临近退休,弄了个正县级调研员职务,终于拿到了“正县”待遇,这在自己的故乡可是个金光闪闪的官职;忧的是一旦退休,工资少两千多块,以自己平时高高在上,看不起那些正科副科干部特别是那些沾土星味儿的平民,说话以打官腔为主的习惯,今后怎么和那些人为伍?退休后的日子怎么打发?连想几天几夜,甚至想得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安主任都没想出个名堂,他心里暗暗恨起制定退休政策的人来,才六十岁,还是老小伙子,就让人退休,真是糟蹋人才哩么,要是制定这政策的人在眼前,老安不把他搧几个耳光才怪呢!弄了个什么政策啊?混帐东西!
但老安还是小胳膊扭不过政策的大腿,市委组织部的退休文件还是把他打发回了家。气得他几天饭不吃,水不喝,躺在床上两眼盯着天花板,妻子当他得了病,一会儿拿血压计给他测血压,一会儿用手在额头上摸摸看烧不烧?但一切都很正常;在医院上班的女儿听到消息打来电话,说要接他去医院检查,这让安主任的心情好了许多:到底是家里的掌柜的,“一把手”啊!别人怎么对待,家里人还是当自己是“宝贝”,今后的日子不会怎么难过的……想到这里,安主任的心情就阳光了许多,他慢慢地起了床,从桌上摸了一根“中华”烟点着,看烟圈在渐渐变大,变淡,那一团烟雾,极象自己的心情,烟吸完了,烟雾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安主任还想再吸一支,可妻子进来从桌上拿走了烟盒,却笑着泡了一杯绿茶,倒底是贤妻啊!他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立即一股清香沁满了口腔,进而弥漫在心里……看看窗外,阳光正好,院里的几株月季花开得火红。

二
这是拿到退休文件的第四天。在屋里已经窝了三天的安主任听从了妻子的吩咐:出去走走,接近自然,广交朋友,不怕花钱……他随手装了一盒“芙蓉王”烟,准备见了熟人邻居或亲戚就散一根,烟酒不分家么!一根烟可以拉近与人的距离,这道理老安是懂得的。他走出大门,沿县城北新街向东而行,街道两旁的商店里人来人往,商品琳瑯满目很是繁荣昌盛,门口的法国梧桐树上挂满了星星一样耀眼的红灯笼,“现在的人都幸福啊,不缺吃,不缺穿,市场上啥都有呢!那像自己小时候的生活,缺吃少穿……”老安一路走,一路想,不知不觉到了县城的中心广场。
中心广场是县城最繁华最热闹的地方,也是离退休干部休闲娱乐的场所。站在西边入场的路口,老安东张张,西望望,想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寻找个熟人聊聊天,叙叙旧,可瞅了半天,也没见一个熟悉的面孔,就在他有些失望准备返回的当儿,瞥见早几年退休的县粮食局局长樊旭东和县政协与自己一同退休的副主席赵正山,俩人说说笑笑从广场东边的人群中走来了,看样子,俩人并没有看见自己,老安一阵高兴,尽管老樊是个正科待遇,但老赵和自己一样啊!退休时也弄了个正县,正县对正县,门当户又对,有话说不完啊!他紧走几步,迎上前去喊道:
“赵主席,老樊,你俩个到那达去来?”
俩人听到喊声,抬头看见了笑容满面的老安,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还是老赵反应快,笑了笑应道:
“我俩个到农贸市场去转了转,这几天猪肉价钱降下来了,鱼也便宜的太——你怎么不上班?手续办了吗?”
“办了三天了,今天是第四天,跟你们一样了。”
“好啊!无官一身轻嘛!”
“对对的,操那个心做啥吗,迟早都要退的么!”
……
三人聊得热闹,老安想起妻子的话,便大度地拉住俩人的手,邀请到县城的老字号“老米家羊肉泡馍馆”去坐坐,先喝会茶,再咥一碗“优质羊肉泡馍”,二人连连摇摇手,老赵说上午家里老婆已准备了哨子面,老樊说老婆回娘家去了,临走前包了素饺子,自己回去煮一下就行了。
然而老安决心已定,拉住俩人的手不让走,并说席好摆,客难请,一定要给自己一个面子。二人一看老安也是真心实意,就不再推辞。三人逶迤而行,穿过车站路,来到小吃城的“老米家羊肉泡馍馆”,里边吃饭的人并不多,三三两两有的在喝酒,有的在吃羊肉泡馍,吃得汗流满面,老安看好一个空桌子,招呼二人坐下,然后点了四个小菜,有洋葱拌木耳,小葱拌豆腐,菠菜黄豆芽,红薯凉粉,又要了一瓶六年西凤酒,服务员拿来了酒盅和分酒器,一场小小的酒场便拉开了帷幕。
三人刚坐下准备开席,却闹了个小小的不愉快。本来已坐好,老安却指着靠窗的位子对二位说:“赵主席,樊局长,按年龄分,老樊属羊,64岁,应该坐主位,但按级别说,老赵虽小一岁,却是正县,你们说怎么办?”二人听了,面面相觑,老赵说“咱仨人从小烧茅炼丹,狗皮帽子没反正,分啥正县正科?何况一退休,这些事情就成了闲的了,说那干啥?”老樊面有不悦,但没言传。老安说“咱都是吃公家饭的人,做事情要讲规矩呢,还是赵主席坐上位吧!”说完,就把赵主席往上席让,老樊见了,强打笑脸,也帮忙把赵主席往上席按,赵主席没法,只好红着脸坐在“主席”位上,神色却不太自然了。
于是就喝酒。老安先斟满三杯酒,自己站起来端着酒杯说:“两位老兄,虽然说这县城就这么大,咱们也常见面,但在一块坐的机会也不多,喝酒吃饭更是难遇,兄弟我才退休,以后还要常来常往,今儿咱们三个,两个正县级干部,一个正科级干部,也不论官职了,好好喝几盅,聊聊天吧!”说完一饮而尽,刚要放下盅子再倒,却见老樊的酒一滴未沾,老赵也勉强地呡了一点,俩人脸上都挂着勉强的微笑,“怎么啦?嫌我这酒不好?”老安疑惑地拿起分酒器,有些不高兴地说“头三盅必须喝起,赵主席,你是正县级领导,你先帶个头!”说罢,端起老赵面前的酒盅递到手里,眼睛看着老赵脸上不安的神色,那意思是非喝不可的。老赵尴尬地看了看老樊,老樊的脸早已晴转多云了,也没吱声,也不表态,这气氛有点变味了。但老安仍未觉察,一个劲让老赵喝下去,老赵无奈,只好苦丧着脸,把酒倒在口里,用手抹了抹嘴,坐了下去。

敬酒轮到老樊了。老安拿分酒器给老樊的酒盅里斟了一点,“意思意思”,然后说:“樊兄,咱俩从小在一块长大,好得跟一个人一样,说实话,你能力強,德性好,但脾气倔,说话直,那一年当粮局局长,我劝你过年给新到的辛书记拜个年,你都不去,提拔的事就泡汤了,到头来只弄了个正科,不像我俩,活泛一点,弄个正县……”正说间,只见老樊“忽儿”站起来,两眼圆睁,怒气冲冲地把酒盅一推,红着脸道:“这酒我不喝了!我又不是正县级干部,你以后干脆寻正县级干部喝酒聊天去,我也懒得理识你!”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把个老安弄了个大红脸,一时呆若木鸡,不知怎么办才好。
老赵见事情如此尴尬,也不愿得罪老樊,说了声“算了,你给服务员说一声,羊肉泡馍不做了,我给老樊解释去。”说完掉头走了,只剩下老安一个人站在那里,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

三
首次请客出师不利,老安连续几天闷闷不乐。他把自己关在屋里抽烟、喝茶、看电视,觉得时间很长,日子难熬,妻子不明就里,问了几次,都让老安心烦意乱地打发走开了,然后仰面朝天躺在床上,脑子里乱成一窝麻,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人是会闷出来病的。平日贤惠善良的妻子看老安心烦意乱的模样,很耽心丈夫弄出抑郁症什么的,便偷偷地打电话,约了去年退休的县工会主席老梁、县人社局副局长老孙、还有从市法院刚退下来居住在县城的李院长,三人来陪老安聊天,家里一下热闹起来,老安高兴了,一骨碌翻身下床,先拿烟,后倒水,再摆了瓜子和糖果,脸上的阴霾也一扫而光。老梁是个热闹人,提议打“三带”,来小一点儿的,要么一块,要么五毛?老孙和老李都说一块好算帐,那就打一块吧!于是老安赶紧寻扑克,妻子早已拉开了小饭桌,四个人笑逐颜开,说说笑笑,磨起了指头来打发时光。
人常说,官场失意,牌场上得意。老安第一局就拿了个“炸弹”,四个二把老梁的八个长链子炸了个稀巴烂,再也没有出牌的机会了,紧跟着五个链子大到了K,没人能惹,然后一个3,两个2,完了,把老孙和老李给“关了”,这俩个一人10块,外加一个“炸弹”每人又是5块,老梁呢?手里还有6张牌,加上炸弹5块,一共11块,一局弄了41块,老安心里乐开了花,他呷了一口热茶,反复洗了几把牌,精神抖擞地又投入了“战斗”,可第二局没有第一局牌好,弄了个“平和”,没输没赢。第三局的手气特好,老安拿了红桃4,出手一把撂,把三个老伙计给了个干瞪眼,实实在在的“三关”,这一回收获颇丰,三人乖乖的掏了45块,但脸上的笑容就有些僵硬了,可老安眉飞色舞,对前来续水的妻子排阔说“你看看,比上班强多了吧?”却全然不顾妻子给他递来的眼色。
接下来的牌运大同小异,老安的面前堆了一摊大大小小的毛票子,而老梁已经负债,老孙的面前只有可怜惜惜几元钱,老李的兜里虽然还有红爷爷,但却舍不得用大钱换零钱,还是老梁开得楂,说“算了算了,今儿我三个手臭,运气背,都当了个’老送’,老安,你今发财大大的,到是个当领导的,打牌手都红太啊!”老安点了一支烟,说“啥都讲技术呢,我在县人大打牌,除了一把手贺主任比我強外,其它人都不在话下,只输不赢。”三人听了,对视了一眼,都笑笑,没人接言。
又寒喧了几句,老梁说要上街买菜,老孙和老李也都说去学校接孙子,三人急急忙忙起身出了院子,老安还想让他们欣赏自己新开的玫瑰花,但三人脚步不停,头也不回地走了,老安送出大门,将大门闭上,站在院里看一只蝴蝶落在玫瑰上,就在这时,他听到院墙外的老梁压低声音说:
“啥人吗?把别人当傻子呢,俩口子合伙叫人来赢钱,再不理识这装花鬼了,还当啥县级干部?”
老安听得真真切切,立马“磁”在院子里,脸上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

四
落架的凤凰不如鸡,老安真正尝到了这句话的含义。在外边让人吃饭碰了一鼻子灰,在家里打牌又弄得不愉快,怎么办啊?他把苦恼给妻子说了,好在妻子大度,说现在的人难处,不如常到凤凰山或丹江河边去转转,散散心,省得着闲气。
老安身边只有妻子一个贴心人了,她的话说到了自己的心坎里。又在家窝了几天,老安换了一身新西服,穿了女儿给买的新皮鞋,又梳了一下稀疏的头发,慢悠悠地朝丹江河堤上走去。
正是暮春,河堤上的柳树绽开了嫩绿的叶子,阳光洒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像无数碎金碎银闪着五彩的光,三三两两的男女有的拉着手,有的挎着胳膊从身边走过,还有的在窃窃私语,老安边走边看,想找个熟人结伴而行,然而他失望了,众多的人没一个他认识,只好散漫地顺着林荫河堤向前走。走到橡皮埧时,堤边的广告牌下的长椅上仰面靠着一个人,那人双目微闭,被暖暖的太阳晒得脸通红,舒服得半醒半睡,仔细一看——原来是从州城回来居住的原市财政局长刘世杰,他已退休多年,花白的头发和脸上的松皮,无不向人诉说着他的年龄和身体状况。
老安终于寻了个伴儿,他拍拍老刘的肩膀“嗨,刘局长,怎么在河堤上梦见周公哩?昨晚上和嫂子耍花老虎来吧?”老刘睁开眼睛,见是老安,好像一点也不高兴,反而不耐烦地说“咳,我正做梦呢,梦见小时候上树掏鸟蛋,刚掏了两颗,你却把我梦打断了——咳——咳,真是的……”说完又把身子向椅背上靠,好像又回到他的梦中去一样,老安不等他在椅背上靠实,又一把拉他起来,说:“起来起来,当年威风凛凛的局长,咋成这样子了?我问你个事,今年涨工资,你涨了多少?咱俩都是正县,应该差不多吧?”老刘揉了揉惺忪的两眼,伸了伸懒腰,满不在乎地说“我就没管,工资卡在老婆手里,我操外闲心做啥?”边说边打着哈欠,好像工资与他无关。“这家伙,是个妻管严啊!当年在位时,可是厉害人,财政局长谁不知道是红得象灯一样的角色?现在成了闲员副官了,坐在河边看蚂蚁搬家哩!”老安有些不甘心,又故意逗他:“你在咱县上当副县长当了几年才转了正县长的?我记得你那时候一表人才,讲话头头是道,许多人都说你是当官的料呢!”那知老刘面部毫无表情,翻了一个白眼淡漠地说:
“咱都退下来了,老了不说幼年,衰了不说壮汉,你一个劲说外些,不嫌困人?谁爱听你在位时的五马长枪?不信你以后试试吧!说多了会自讨没趣的。”说完自顾自地摸了包烟,抽出一支“啪”地点上,也没让老安,好像面前站的是一个陌生人。
老安尴尬地搓了搓手,觉得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心里多少有些悲凉,转而又有些欣慰,多大的官到头来都是一个样啊!他看了老态龙钟又敛眉搭眼的老刘一眼,摇摇头,继续朝前走去。
河堤上,柔柔的和风,绿绿的嫩柳,河水映着蓝天白云,映着老安孤独的身影。


作者简介:
张书成,生于1956年12月,陕西省丹凤县棣花镇人。中共党员,大学文化,政府公务员。商洛市作家协会会员,市诗歌学会会员,丹凤县作协理事。
从上世纪 90年代开始业余文学创作,先后在《金秋》、《先锋》、《共产党人》、《当代陕西》、《教师报》、《陕西教育》、《工商时报》、《农民日报》、《陕西农民报》、《法制周报》、《文艺报》、《商洛日报》、《丹江潮》、《山泉》、《丹水》等发表小说、报告文学、诗歌、散文数百篇(首),《万湾农家乐》、《旅游遐想》等获丹江旅游征文二等奖。部分散文、诗歌被收入《采芝商山》、《丹风文学》丛书,巳由北京团结出版社結集出版《棣花细语》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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