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裕元往事》第十三章
【13】
东江边，这个曾经工人们最喜欢聚集的地方，承载了许多人一辈子的记忆，我也是如此。我和杨斌每天下班后，都会特意去东江边走走，然后才回宿舍，一天的光阴也就这样在东江河滚滚的水流中，悄然流逝了。
我记得，大约是上班一个星期后，我和杨斌在东江边散步时，突然遇见了工厂的人事--王亚楠。那一刻，我的心竟然突突地跳了起来，我看见她美丽纤细的身影，正缓缓朝我们这边走来，清秀的样子惹得江边很多男生都朝她直直地望着。杨斌发现了我看她，还笑我说，你怎么也一幅色迷迷的样子，这不像你风格啊？还说不喜欢王亚楠，死不承认！
我赶忙低头，侧转身，目光望着东江河。我盯着那潺潺而流的河水，随清凉的风儿泛起层层涟漪，心也不禁跟着起伏不定。我为了掩饰内心的慌乱，勉强找杨斌要了一支烟，点燃后，深深地吸了几口，那一缕缕蓝烟，很快升到空中，随轻巧的河风吹走了。
这时，杨斌像是和我故意过不去似的，他对我说：“快看，王亚楠快走到跟前了......”
我一听，原本就慌慌的心情，愈加慌乱了，以致于他后面说的什么，我几乎没听见。
杨斌又接着说：“她快走过去了！”
我的心一颤，下意识地转过头，果然，我看见王亚楠和我们仅隔着一米多的距离，即将从我们身边走过。我有些发热，心里突然有点空落落的，我很想和她打个招呼，可是，我却怎么也鼓不起勇气。我忍不住盯着她，她的身子感觉轻飘飘的，长长的头发披在肩上，被风一缕缕掀起，露出洁白的侧脸，那纯白的裙角，随着细碎的步子，在空气中划过优美的线条，好美。
杨斌本来想帮我喊她一声的，可是，我阻止了他，我那时自卑地想，我们算什么呢，一个流水线上普通的工人，她怎么会理睬？或者说，她根本就不可能记得我们，我们和她的一切交集，也仅仅是入厂时的一次培训而已，对她来说，不过是过眼云烟，早就散尽了！
就这样，在东江边人来人往的人流里，我静静地看着王亚楠从我身边轻轻走过，没有一丝回响，她俏丽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路两旁一排排高大的绿化树里，如同一只飞入了绿色树林里的飞鸟，充满了神秘的美感。
后来的某天，也是我重进裕元后，我因在《裕元之声》刊登了文章，去编辑部领《飞扬的青春》这本书时，意外遇见了她，而那时，她已经离开裕元了。我原以为她不会认识我，不曾想，她一直记得那个在入厂培训课堂上，用文字为她画过像的男生。
那天，天蓝云白，有着温柔的风，马路上仍然人来人往，兴隆街上一派热闹的景像。街边的地摊上，摆满了各类明星的盒带，那老旧的录音机里，不时飘出歌星的成名曲。还有一辆辆自行车哐啷哐啷地穿插在街道上，和着拥挤的路人，以及小摊小贩的叫卖声，整条街吵闹声此起彼伏，一片嘈杂。
王亚楠就出现在一个摆满了歌星盒带的小摊边，她还是一袭白色的衣裙，长长的头发齐落在双肩，样子依然清秀动人。她看到我时，明显也愣了一下，盯了我好久才露出一丝微笑。而我，站在马路中间，看着她甜甜的笑容，不知所措，脚像生了根，木木地迈不开步子。许久，她向我缓缓走来，如同一只飞舞的蝴蝶，那么轻盈，那么美丽。
我们面对面站立了许久，才彼此打了个招呼，而后，她告诉我，她离开裕元了，不过她还记得那时我写的那张纸条，把她描绘得那么美。她说完笑了，我也傻傻地笑了。我原本还有很多话要说的，可是，还没来得及开口，就有一辆自行车呼啸而来，停在了她身边，一位高大帅气的男生温柔地挽起了她的手。
我们道了声再见，便散了。她轻巧地跳上了自行车的后座，向我挥挥手，那一抹甜甜的笑容，定格在了热闹非凡的兴隆街上。我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小摊上传出了王杰熟悉的歌声：“以为远方的风，能吹散我的痛，以为黄昏的天边，有渴望的温柔，只是这颗对你的心，从此没有人能懂，带着我心痛的梦，飘流......”我就在王杰伤感的歌曲里，带着沉重的心情，重新走在兴隆街上，一片落漠。那是我从学校迈入社会所历经的最纯真懵懂的情感，如今再不会有了。现在的我，再也不会心生爱情的情感，余生的所有日子里，我只会好好地去爱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我如今的妻子！
杨斌总是笑我，在女生面前太胆小，我曾经也会因为自己胆小而忧郁，而现在，我却发现，这才是上天最好的安排，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遇见我现在的妻子。每个人都会在年轻时，寻寻觅觅，总期待找到最理想的爱情，可是后来，我们却发现，那些最理想的爱情总会在不经意中流走，而最值得珍惜的，早已在我们身边！如同在夜幕下，我们仰望星河，一定会发现，最终陪伴走完余生的，永远都是我们身边的那一颗！
回到过去。那一天，当王亚楠的身影消失在东江边后，杨斌为了我的心情不那么失落，竟然想出了个绝好的点子。他拉着我回了宿舍，然后找出了我们在生活区的裕元邮局里看到的那张“寻卡启事”，他将那纸张在我面前晃了一下，告诉我现在就去找她。我当时还说，你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他笑了，说这才是以毒攻毒的好方法，顺便教教我怎么追女孩子。哦，我晕。
那位掉厂牌的女生叫王娟，好像在AB栋生活区，具体哪个楼不记得了。反正那会儿，杨斌就按“寻卡启事”上的地址在她所住的楼底下喊。要说这杨斌真他妈胆大，当时，女生宿舍楼那么多人，生活区里人潮涌动的，他就站在楼下，大喊了几嗓子：“王娟--王娟--王娟--”
就在杨斌喊完的一瞬间，宿舍楼里忽然有好多位女生往外望，而且一片笑声。杨斌一看见有女生探头，便越起劲儿了，又接连喊了好几声。生活区里，那会儿正是人流高峰，来来往往的都挤满了，周围的男生似乎就爱起个哄，他们都欢呼起来，有几位同样胆大的，还帮着杨斌喊。真是热闹啊！
那场景，如何形容呢？如果你看过一部电影《有话好好说》，姜文雇人拿广播喊安红时，是不是特别搞笑，对，当时杨斌喊王娟这场景和那差不多，只是没拿广播而已。杨斌仰天朝楼上大声喊，喊了好久，女生宿舍楼不一会儿就开始沸腾了，从楼里传来了女生们嘻嘻哈哈的笑声，还有回应杨斌的，特有意思：
“喂，瞎喊什么呀？吵死了！”
“你搞清楚没，那个王娟是不是住这里？”
“大哥好嗓子呀！去卡拉OK不？”
“告诉我，她住哪个房，我帮你叫去！”
“哈哈，别停呀，继续，指不定就喊出来了！”
“......”
楼下也是一片沸腾，男生越聚越多，有好多原本是要去裕元邮局汇钱的，也跟着看热闹来了。中国人，似乎就爱看热闹，尤其是喊女生这场景，真是一帮无聊的单身汉做的无聊事，但大伙儿就是爱看。那会儿，正准备上楼的女生，得从拥挤的人群里挤进楼梯间，一个个女生烦烦地羞涩地从一群男生中间穿插，瞬间又引起了一阵哄动。
男生们都故意将身子往女生的身体上靠，个别人还不忘调个情：“妹妹在哪儿上班？”，“妹子真漂亮啊！”，“来来，哥这儿可以过，要不我抱你吧！”，“哇，身上真香！哈哈......”
女生们见此情景，又气又急，脸都憋红了。总是要费了好大的劲，她们才能走上楼梯，而她们身后，不时响起一阵阵调戏的爆笑声。那时，我紧挨着杨斌站，这家伙也怂恿我喊，我一直不敢喊，后来，也许现场热闹的气氛感染了我，我竟然豁出去了，也跟着杨斌喊了起来。杨斌先喊，他喊完，我再接着喊。
要说，有些事情安排得就是那么恰到好处，我跟着杨斌才喊了不过五六声，那个叫王娟的女生还真的喊出来了。不过，她的出场方式，跟电影里不一样，她先是从楼上朝下泼了一盆冷水，别说，还真准，毫无偏差地落在了我身上。因为，当时我刚好喊完“王娟”两个字。接着，她朝我怒了声：“喊我干嘛？你有病吧！”
我被冷水一淋，全身凉凉的，经风一吹，浑身发热的身子不禁打了个战。好在我快速反应了过来，我赶紧向她解释：“喂，我是帮他喊的！他找你！”我边说边指了指一边的杨斌。
这时，杨斌笑嘻嘻和她打招呼：“原来你就是王娟啊！”
王娟听了，没好气地说：“是又怎样，大吵大闹的，无聊！”
楼下响起一阵哄笑，还有很多给杨斌壮胆的，都起哄加油。
杨斌受了鼓舞，又对王娟喊：“下来啊，有事找你！”
“什么事？我又不认识你！”王娟有些吃惊，也有些恼火。
“下来就告诉你！”杨斌一脸的鬼笑。
要说这个叫王娟的女生胆子也大，不一会儿，她还真下来了。那时，楼上楼下，一片欢腾，声响冲破了天。同她下来的还有两位女生，她们一行人来到杨斌面前，怒声怒气地问：“什么事？说吧！”
杨斌还是一脸地笑，看了王娟好久，才不紧不慢地说：“我喜欢你！”
他的话一落音，我都惊呆了！我的妈呀，这都能说出口？真是佩服至极！当场，看热闹的人群里，都“呜呼”地哄笑起来，还不忘拍手叫好。
王娟当时脸都红了，感觉特别羞涩，她惊慌地骂了声：“你--你神经病！”
周围仍是一阵哄笑。杨斌又说：“我叫杨斌，我真的喜欢你！”
王娟显然有些慌了起来，她的身子都颤颤的了。她没好气地又骂了句：“流氓吧你！”就赶紧拉着同伴往外挤。
“是真的！”杨斌还不死心，又冲着她的背影喊了句。
王娟没有理，和她的同伴们拼命往外挤，快速地逃了出去。
周围围观的人群，先是响起一阵哄笑，接着又有人喊：“没热闹看喽，散了吧！”
这时，在一片哄笑声中，人群三三五五的，渐渐散了。生活区恢复原样，宿舍楼也安静了，空气还是闷闷的，高楼显得很肃穆。我和杨斌也赶紧随着人群散了。我们从生活区出去，直接去了东江边，在江边小坐。
那时，夜色渐沉，眉月初升，树梢头几只欢快的鸟儿跳来跳去，唱着动听的歌。东江河，静静地流淌着，河面上的轻舟，顶着几颗闪亮的星辰，顺流而下，奔向远去。夜风，凉爽了很多，萦绕在耳畔，柔柔的，很惬意。江边，很快聚集了来此消闲的工友，男男女女，谈笑风声的。水岸边，一缕缕水草，兀立在水面上，偶尔从草丛里传出夜虫的嗡嗡声。江边的柳树，枝条儿随风摇摆着，轻盈而婀娜，像是月光下的少女。柳树底下，水边上总会游来几条鱼儿，吞噬着水里清新的空气，不时拍打着水花，激起一串泡泡，引得岸边的人们，吟吟而笑，愉快极了。
我和杨斌坐在江边，边抽烟边聊起关于王娟的事情，我觉得他很过火，不太考虑女生的自尊，他倒是不在乎，说又不是第一次被人当“流氓”了。我笑了，而后告诉他，在那种场面下，就算女生对你有意思，也被你吓跑了，何况并不认识。他这家伙很看得开，也有一股锲而不舍的精神，他用手弹掉手里的烟灰，坚定地说：“等着，我还非得把这王娟追到手不可！”
我将手里的烟头抛在了空中，看着那星星点点的火光从夜色里滑落，才回了他的话：“我看悬！她对你第一印象就不好了！”
“那又怎样？”杨斌似乎不屑，“敢不敢打个堵？”
我转过头来盯着他，看他一幅胜券在握的样子，心想，激励一下也好，我应了说：“好，跟你赌！”
杨斌笑了，说：“行啊！一个月时间，我保证她成为我女朋友！”
我笑着问：“要做不到怎样？”
杨斌说：“要是我输了，请你看一个月投影！”
我点点头：“好！要是她成为你女朋友，我也请你看一个月投影！”
杨斌突然大笑起来：“我要看午夜场！”
我也醒悟似地大笑说：“就知道你这家伙是这心思！”
“哈哈......”我们相互拍着肩，笑出了眼泪。周围的人都奇怪地看着我们，我们于是起了身，一溜烟似的跑了。
在回去的路上，杨斌向我认真地说了他对爱情的看法，倒是出乎我的意料。在他看来，他要追王娟，并不是和我的一场赌注，而是他真的喜欢上了那个泼了我一身冷水的姑娘。我忽然发现，他算得上一个真男子，虽脾气暴躁，喜欢与人争斗，但他从不欺负人，还有为朋友两肋插刀的江湖豪气。在爱情上，他表面看似浪荡散漫，但却忠于爱情，不会欺负女生，更不会背叛爱情。这些，都是我后来慢慢了解到的。
在那个年代，女生备受欺辱的特别多，有多少品行不正的男子，用卑鄙的手段去追到了女生，而后又将她们无情地抛弃！我想，到过裕元的人，应该都有亲眼所见或是有所耳闻吧。裕元的高楼上空，游荡着多少为爱情而不惜从高楼跌落的女孩儿的怨魂，游荡着多少正值青春年华的美好生命？那些年轻而备受摧残的灵魂，定格在了那个令人悲愤的时代，写就了尘世的悲哀！
一个月后，杨斌真的追到了王娟，至于他追她的过程，我并不是很清楚，因为在那个月里，我的工作发生了重大变故，再一次失业了。我离开工厂的那天晚上，见了杨斌一次，而王娟就在他身边。他俩一起为我送行，请我喝了一顿糖水，我们三人一共喝了九碗，然后看了一场投影，当然，不是午夜场。
至于我为什么要离职，现在想想除了年少轻狂，还有因工作调动遇见了那个骂人骂到怀疑人生的干部。我这人自尊心是很强的，你可以骂我，可以计较我的工作好坏，甚至可以打我，但绝不能侮辱我的自尊和人格。不过，这都过去了，何况，在那时的年代，干部骂人打人原本就是家常便饭，只怪自己承受力太差了。
一年后，我才重新来到东莞，当重新走在东江边，这里的景色依然没有变。东江河，还是静静地流淌着，那河面的一叶孤舟，依然随风安静地向远方摇曳而去。江边的路上，仍是人潮如流水，他们还是戴着裕元的厂牌，自豪地走在绿树丛生的小道上，洋溢着一片欢笑。
不过，当我重新找工作的时候，还是发现振兴路有了变化，很早位于车站的小职介所已经在振兴路旁的一座大楼里，变成了颇具规模的人才市场。还有，如今的文华大酒店，那时仍是荒芜的，没有建好，当我路过那里时，我还在杂草丛生的工地上，撒了一泡尿。
我在挂着“裕元外租”的租房里，躺了一个月，姐姐还是无微不至地照顾我，她给我买的收音机还在，106.9音乐频道我仍然在每个孤寂的夜色里收听。姐夫对我还是如先前的那么好，不仅好，还愈加亲热了，说实话，我很感动，心里特别温暖。
夜里，我总是睡不着，就喜欢看窗外的星星，那浩瀚的星河，带给我许多关于生命的启示。我曾经用文字写过科幻，不过感觉并不好，于是仍然写散文或是故事。我给106.9的主持人投稿，就是在那段时间里，那个叫何玲的主持人，在电台里念过我的文章，我特别欣喜和安慰。我还记得投过的文章名，叫《那年那月》，《千纸鹤》，《一叶梧桐一叶秋》......
除此之外，我伴着窗外的星光，吹着清凉的夜风，点燃一支便宜的香烟时，会想起杨斌。我希望能见到他。我甚至去了厂门口等他，一连等了好几天，都没有等到。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万万没想到，我入职上江城六厂开发中心的前两天，我意外在金沙门前偶遇了他。
那一刻，我感到满天的星星都亮了，皎洁的月光洒在尘封已久的心上，带来了久别重逢的喜悦，真的好温暖，也好开心！从此，我和杨斌开始了漫长深厚的友谊，直到有一天，裕元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