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约旧约角度看哈姆雷特继父忏悔&继续谈论希腊激情|厉害的读友们答Bunny发的问题两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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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姆雷特共读群今天已经是第七天了,大家讨论非常非常非常精彩,小公举不断读文献,把文献分享出来,结合自己的观点和文献的观点,做了很多有意思的点评,还给哈姆雷特取名“二哈”,给Ophelia的爹取名“菠萝奶司”,呃反正Bunny已经被他洗脑了。
这期《哈姆雷特》Bunny只爬楼发导读了,参与度并不是很好,以下链接是Bunny今年在公众号唯一关于《哈姆雷特》发的新东西……
创意写作|Bunny给《哈姆雷特》的女性角色加了一些【译制腔台词】
其实《哈姆雷特》导读的主题是“疯癫与想象”什么,做得很专业,Bunny也想分享给大家,但是……没时间整理,,,过段时间再说吧!
昨天Bunny突然在导读末尾加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的缘起呢,是因为周四Bunny和导师开会讨论过,applepen童鞋就回答得超好很贴切(虽然Bunny并没有分享跟导师的谈话内容,分享给大家。
applepen前几天在Bunny这里发表了“神奇女侠”的文章,很多读友读完之后大呼过瘾,还有读友问Bunny:applepen有没有公众号?
呃呃呃我也等着ta建一个公众号来着
神奇女侠有何魅力,让人们不断重写?——古希腊 & 莎士比亚 & 现代
现在我们来看看apple的回答吧!
我觉得旧约和新约的矛盾可能在于对待忏悔(repentance)的态度。旧约中的上帝不需要祈祷形式的忏悔,一是已经做过事情没有办法抹去,二是上帝会对每个人有公正的审判,不因为祈祷忏悔与否而发生改变。悔改必须要付诸实践:约拿书(book of Jonah)中尼尼微人便提供了一个很好的例子。尼尼微人作恶,耶和华预言他们的覆灭,尼尼微人随之忏悔,其中尼尼微王说“人不可尝什么,牲畜、牛羊不可吃草,也不可喝水。人与牲畜都当披上麻布,人要切切求告神。各人回头离开所行的恶道,丢弃手中的强暴。或者神转意后悔,不发烈怒,使我们不致灭亡,也未可知。”他们在不可知悔改是否有效的情况下,难能可贵的主动的改变行为,“于是神察看他们的行为,见他们离开恶道,他就后悔,不把所说的灾祸降于他们了。”可见旧约中并没有提到口头忏悔,悔改发诸于心,并鉴于行,即使这样,耶和华的意志也是难测的。而《新约》中的忏悔则有质的区别。耶稣基督正是为了洗清全人类的罪恶而牺牲自己,只要相信耶稣,相信他的使命和能力,就能得救。忏悔本身同样不能消除罪行,但是上帝却可以在听到祷告后帮人类做到这点,只要人真诚的忏悔。在《路加福音》中,耶稣欢迎“罪人”并坐在他们中间一起享用食物时,他对质疑他的人讲了三个比喻:牧人寻羊、妇人找钱、和浪子回头的比喻。在最后一个故事中,浪子挥霍了父亲所有的财产,当他因走投无路而向父亲忏悔时,父亲极其高兴的接纳了他,并为他杀鸡宰羊,穿金带银,浪子的兄弟感到不满,但是父亲却劝他:“只是你这个兄弟是死而复活、失而又得的,所以我们理当欢喜快乐。”虽然这位浪子还未做出任何行动,但耶稣认为仅就他有强烈忏悔的意志,他就会被得救。
Claudius的独白中就以旧约和新约中对待忏悔的差别表达出了自己的纠结。Claudius和Hamlet一样矛盾,正如Hamlet纠结to be or not to be,Claudius的问题是to pray(repent) or not to pray。(很难想象这么一个拖延症患者是如何完成谋杀Old Hamlet的阴谋)。他的话语中处处充满了这种冲突:一方面,以旧约的观念来看,Claudius无论做什么都无济于事,因为他没有办法undone自己的罪过,让Old Hamlet不死。另一方面,他又不愿真诚的忏悔,因为他不愿放弃自己所拥有的,所以他也没办法得到新约中的救赎。在我看来,也许Claudius也注意到旧约和新约中的矛盾,所以他更加难以选择:如果他选择真诚的忏悔,也许是没有意义的,就如Cain和Abel兄弟的故事一样,做错事自有法律制裁,上帝的审判在后世;但另一方面,他的良心又惴惴不安,总想试着通过祈祷得到心里安慰,如果能就此“洗白”(to wash it white as snow)那就更好不过了,所以他最后又勉强做出了下跪的举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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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文学二群Bunny转发了一位读友关于古希腊人对激情passion的提问,at了猫哥和bona,猫哥没有时差很快就回答了,猫哥发言在这里:
【那个迷恋十四行诗的Tom Stoppard】&【激情不好吗?】分享两则大群和十四行诗群大佬读者发言
bona有些时差,之后发的言。bona何人,功底多深,可以看看这个bona在Bunny这里发表过的文章:
bona
Bunny在微信里@我一个知乎常见问题:为什么存在X这种现象?这类问题是很难回答的,何况枢机猫老师已经给出了精彩回答,我只好狗尾续貂,各位凑合看吧。
在问“为什么”之前,先考察一下“有没有”。希腊人认为passion是不好的东西吗?再退一步问,希腊人指哪些人?passion又是什么?
先说passion。passion可以有两种理解,狭义:热切追求某物(中文翻成激情?),广义:(强烈的)情感(希腊语pathos,英语也用emotion)。我猜Bunny原问题中的passion是指广义的情感,除了追求某物,还包括恐惧、愤怒、快乐、痛苦等等。
希腊人怎么看待情感呢?我们没办法把古希腊人找来问,只能通过传世材料(主要是文字材料)来回答。那么,这个问题就转换为,希腊文学作品中对情感是怎么看的?
我们以希腊最早的文学作品Iliad和Odyssey为例。
Iliad开篇,诗人呼请女神歌唱愤怒,全诗第一个词就是愤怒,全部Iliad的主题就是愤怒(攻打特洛伊的战争只是这个愤怒的背景)。这个愤怒不是普普通通的愤怒,而是希腊最能打的英雄Achilleus的愤怒,是给希腊人带来巨大灾难的愤怒。从Illiad这个开场白可以看出,诗人认为这个愤怒不是好东西,但是它又是值得入诗(即拿来“歌唱”)的。Achilleus的愤怒是不是都不好,是不是全无道理呢?
Illiad第一卷告诉我们,Achilleus受到不公正对待,他的愤怒是完全合理的,连雅典娜都从天上下来劝慰他,还答应加倍补偿。等到第九卷,尽管希腊联军作战不利,可是Achilleus还在生气,仍然不愿出战。尤其面对Ajax,Achilleus理智上认为他说的有道理,但情感上无法压制自己的愤怒。直到第16卷以后,Patroklos战死,Achilleus才后悔自己被愤怒蒙蔽了双眼。至此,我们看到,Achilleus的愤怒从完全有道理到毫无道理,再到最终伤害到发怒的人自己,经历了一个变化。诗人对这种愤怒的态度也相应地有一个变化。
再来看Odyssey。Odyssey的主题是人,即Odysseus。Odysseus会流露出悲伤的情感,比如在听到吟游诗人歌唱特洛伊战事之后,回想起昔日的战友。Odysseus也会思念母亲和妻子,但是Odysseus懂得克制自己的愤怒,他教导儿子Telemachos不要冲动,而要忍耐,等待时机消灭那些觊觎Ithaka国王家产和王后的贵族。
小节一下。情感本身并不是不好的东西,但是情感一旦超过了一定的限度,就是不好的。亚里士多德所讲的“中道”也是这个意思,愤怒、悲伤并不是不好,但是应当以正确的方式针对值得发怒的事情发怒,悲伤同理。所谓的“正确”的标准需要由理性来提供,这也就引出希腊哲学对情感问题的看法。
前苏格拉底哲人留下的文献不多,我们主要以柏拉图为例。
在《理想国》中,柏拉图把灵魂分成三部分:理性、thymoeides(thymos+eidos,即“类似thymos的东西”)、欲望,分别对应知识、意见、感觉三种认识方式。现代人也把灵魂能力分为理性、意志、欲望,似乎恰好与柏拉图的三分合拍,其实不然。按照康德的定义,意志是灵魂的欲求能力。然而,柏拉图认为,意志(欲求能力)不是第一位的,而是伴随认识行为产生的、派生的行为;灵魂的三部分首先是三种认识方式,欲求行为以认识行为为前提,欲求行为伴随认识行为产生。因此,在柏拉图看来,情感问题,或者说一般的伦理问题的前提和基础是认识论问题。
理性认识的对象是普遍物(比如事物的本质规定性),thymoeides的认识对象是寓于个体物中的普遍物(比如几何对象),欲望的认识对象是个体物(比如这块蛋糕)。现代人比较容易理解理性和欲望,对thymoeides是非常陌生的。荷马已经使用thymos这个词,中文翻成“激情”、“血气”等等,柏拉图似乎并不想完全沿用荷马的用法,因此用thymoeides来表示。那么究竟什么是thymoeides呢?之前提到,thymoeides对应的是寓于个体事物中的普遍物,这又是什么呢?以Achilleus为例。thymoeides的对象既不是”正义“或”不正义“的本质规定性,也不是纯然具体的事情(Agamemnon这次抢了我的战利品),而是通过抢夺战利品体现出来的不正义的原则,thymoeides的典型的对象就是展现在具体事物中的正义与不义,产生的情感就是愤怒,因此也有学者主张翻成”发怒“。
(叉开说一句,灵魂中的thymoeides对应城邦中的武士阶层,柏拉图认为,武士天然地协助立法者(理性的代表)。武士阶层的活动领域即政治领域,而政治领域是由意见构成的,必然是不完美的。柏拉图解决政治不完美性的办法是将政治置于哲学之下,背后的认识论理由是意见应当服从知识,知识天然高于意见)
绕了一大圈,回到情感问题。灵魂三部分都有各自不同的苦与乐的情感(以及其他各种混合和变体),区别在于欲望的对象最狭隘,而理性的对象最普遍,换言之,情感的升华也就是从狭隘的对象转向普遍的对象,也就是摆脱质料的束缚、获得”自由“的过程。纯粹理性的活动(希腊语theoria)是最高的快乐,因此亚里士多德说,theoria是最幸福的生活方式,也就是这个道理。
城邦需要生产者,人也不可能没有感觉和欲望,以及由此产生的各式各样的情感。希腊理性主义和认识论传统一方面承认情感的自然属性,另一方面主张理性对于情感的主宰地位。严格来说,柏拉图及其弟子并不把情感看作坏的东西,只是说它们价值不高,不值得推崇(枢机猫老师语)。
希腊化时期的哲学(斯多亚和伊壁鸠鲁学派)对情感有不同看法,原因有二:他们对认识论的看法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不同;实践问题超越理论问题,成为希腊化时期哲学的首要问题。不过,这是后话,就不展开啦。
不知道是否愿意透露姓名的厉害读友:
[强],拜读了。两位老师为解释“古希腊人何以不推崇激情”,以柏拉图切入,说明了“古希腊人更推崇理性”这一现象,我觉得还可再补充些类似发生学的意见。诚然,thumos/thumoeides在中译本被译作激情,但首先血气这一观念存在流变,例如到亚氏就把thumos归于欲望orexeis;另一方面,原问题中艺术创作的激情除血气而外,可能也涉及到激烈的“情动(pathos)”——但这些都是胸腹之细节,并不碍于我们的问题,即古希腊文学艺术创作出现了对理性克制的普遍崇尚。这是个即便在前苏格拉底时代亦可观察到的现象,佛律尼科斯因所排悲剧过于煽情反遭罚款就是个著名例子,诗学里也说悲剧当是严肃的。安东尼朗有本心灵与自我的希腊模式,对这个问题有所研究。他认为,同样以thumos作为切入点,在荷马时代文本中thumos是个含混的综合性词汇,与psyche区别开,同时也不隶属于soma;而柏拉图式的灵魂分划以及身心的等级观,则以高尔吉亚海伦篇为滥觞,是公元前五世纪起修辞术传播的结果。血气概念从“活人灵魂”到“灵魂构成的非理性部分”的转向、理性高于激情的等级划分,源于民主雅典对政治或言公民生活的关注。这一点在柏拉图和亚氏著作中较明显。哈夫洛克的希腊人的正义观,虽然聚焦于文字记忆的口头诗学考察,亦同样将荷马式自然正义观与柏拉图放在其各自的社会现实下去考察,作为其各自政治形式(公民程序)的体现,我想也可作为方法论上的参照。不过,以上也是几个学者的独立观点,绝非定论,比如哈夫洛克就被喷得很惨。另外,如果要脱离功能主义来谈古希腊文艺对不加克制的情感炫示之反感、或“更推崇理性”的起源,也许从更古早的节制Sophrosyne观念以及老生常谈的logos来看更合适了。班门弄斧了,有不对的地方请大家指正。
bona
感谢回复和补充。有三点疑问:
1)Phrynichos的事我只知道Herodotus有记载(《历史》第六卷第21章),但是根据Herodotus的记载,Phrynichos被罚款1000德拉克玛,是因为他让观众想起了自己(即同族人)的痛苦(ώς άναμνήσαντα οίκήια κακά),而不是他的悲剧《米利都的陷落》过于煽情,至少Herodotus的记载不支持这种解读,不知是否还有其他证据?
2)我理解Bunny的问题是,为什么希腊人贬低激情(而褒扬理性),而不是为什么希腊文学作品压抑对激情的过度表现(不能太煽情),前者是伦理问题,后者则是文艺理论问题。
3)理性高于激情(先不管如何理解“激情“)似乎是几乎所有文化中都有的伦理准则,不待等到雅典民主兴起才出现。荷马史诗中劝人不可意气用事、听从”理性的声音“的例子并不少。或许我没有正确理解您的意思?还望指教。
不知道是否愿意透露姓名的厉害读友:
@bona 老师,我这实在是班门弄斧,相信您是做文本研究的,指点这话由您来说太折煞人了。我更多是跟各位老师学习,同时也看看这个问题上有没有做多样化理解的可能性。感谢您拨冗相谈。多有贻笑大方之处,望不吝指正。
1.佛律尼科斯的本事是我早先从戏剧史看来,古希腊静穆想象使然,便没对出处细究,您的指正很有益,我确实读书不精,感谢。我所提的古希腊文艺对节制的崇尚若体现在内容上,如果没记错,从奥德赛直到安提戈涅都有表达,也正如您所说,“听从理性的声音”。不过另一方面,也要承认古希腊戏剧存在相当程度的狂欢和媚众。如果说亚氏的净化还是出于崇高与节制的劝谕,柏拉图则认为悲剧诗人根本是迷狂和感伤癖了。
2.其实原问题问得很含糊,所以您和枢机猫老师对个中诸概念的界说都很重要——如果一定要依原问题passion的被动性语源(当然,并非近义的thumos)来谈问题,私以为路走窄了。这里我是基于自己的理解把激情视同为非理性冲动,这样欲望/激情/情动都在讨论范围内了。
总的来说我的立论是,古希腊(无论哲学伦理上还是文艺上的)“理性优先于激情/感性”观念其实是政治性的,且存在一个生成过程。以我们前面提到的神话史诗为例,它没有明确的优先级关系,在一种叙事结构里理性可以压服非理性(欲望)来嘉许明智,同一文本中也会见到另一个叙事结构中非理性(激情)压服理性以歌颂荣誉;而古希腊文化里彻底确立前述的优先级,是在作为政治工具的修辞学在个体与城邦间引入隐喻之后(灵魂-身体-城邦-宇宙)。这是我引用安东尼朗的原因。我觉得(在我的理解中)他很直接地回答了最初那个问题。韦尔南也认为古希腊理性本身就是政治,是先在政治上由智者们表达,再渗透到其文化的方方面面。不过,我们既然从激情开始聊,似乎从thumos展开更应景。
3.我对诸古文明的理性观毫无研究,望指点。问题1与2中我的个人观点是,在上古和中古时期理性、智慧、明智, etc. 只是诸德性的一种,一个英雄可能用它挫败敌人,也可能以勇武无差别碾压敌人的诡计;而古希腊“理性精神优先”这种观念确实经历了一个生成过程,并非从开始就摆在那里。
那个商榷部分的最后我也提到,如果不认同那种功能主义史观,其实从节制角度去谈可能也合适?这是我想到的解释那个问题的另一种可能性,希望能与各位老师交流,得到指点。
不知道是否愿意透露姓名的厉害读友:
(如果把“理性优于激情/感性”称作(希腊)理性主义,那么我不认为,这种理性主义来源于政治;希腊理性主义体现于政治是后起的、派生的。当然,这只是我读书过程中获得的一鳞半爪的印象,缺少深入、系统的考察。所以,我会去读一下Long,看看他说的是否有道理。)
至于理性的生成过程,我猜是不是从mythos到logos的过程,即Welhelm Nestle的名著Vom Mythos zum Logos中的核心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