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影梅庵忆语》《浮生六记》《香畹楼忆语》《秋灯琐忆》一
1、理论上,冒辟疆的影梅庵忆语最早面世,其它三部都是效仿之作,但本书中,属沈复最情深意切,非芸娘相关的内容也算意趣盎然,可惜此人本事不大,书生气不少,落得夫妇两人被逐出家门、穷困潦倒,芸娘病重而亡,女儿被送去当童养媳,儿子被送去商铺当童工,既不是好儿子、好兄长,也不算好丈夫、好父亲,但他似乎还挺理直气壮。冒辟疆就更呵呵了,影梅庵忆语与其说是在怀念董小宛,不如说是他在炫耀:看我多有魅力,陈圆圆、董小宛这样出色的美人都恨不得倒贴我,我还不想要!董小宛恨不得给我做牛做马,我才勉为其难留下她,她简直感激涕零。其实我觉得董小宛选他真的是没得选择了,兵荒马乱,好不容易遇到个家世可以、长得也不讨厌的,如果不紧紧抓住,沦落乱军之中恐怕下场更惨,说不得要一忍再忍了。
2、《香畹楼忆语》是仿《影梅庵》之作,看不到什么真情,文笔也相差太远。《秋灯琐忆》可读性略强一点。《影梅庵》叙述董小宛之才、之美、之痴、之贤历历纸上,如见如闻。《浮生六记》最为有趣,但是林语堂称芸娘为文学史上最可爱的女人我是不认同的,一心纳憨园为妾不过是争强好胜之举,藏粥、物色侍妾却撒谎说邻女嬉游这两件事明显是在耍小聪明。最令我唏嘘的是花船妓女喜儿,沈三白得意的强调自己几个月以来只招喜儿一人,不像别人“今翠明红”,而且温存缱绻、体恤多情,狠狠地鄙视了一下俗人招妓“强饮强歌”的行为。但是鸨儿欲使他为喜儿赎身时,他一走了之,听说喜儿差点寻短见,三白还俏皮的改了杜牧的诗,大约心里觉得“你怎么就认真了呢?”若要我说,他对妓女的尊重不过表面文章,满足对自己“多情”的想像而已,伤人伤心比“强饮强歌”更可恶。
3、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刚刚看完两篇。董小宛那篇过于委曲求全,冒辟疆自视才比天高,眼中一有家国天下二有兄弟挚友三有高堂正妻,对董小宛是没有差错的妾的态度,反而突显的董小宛掏心掏肺的不值,值三星。香畹楼忆语通篇自己感动自己系列,顺便花式夸耀自己,作诗水平一般却各种引用别人赞赏姿态比冒辟疆更为低劣,值二星。不过据说浮生六记可以期待四星。都说自古红颜多薄命,有才有貌的女子命不长久,现在看来是生生被这些才子给拖死的,可怜可怜。
4、关于《浮生六记》
天上美人来,人间良夜静
沈复此书,书名虽然源自李白的《春夜宴桃李园序》,但比李白多三分静气。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李白行文有暗夜气,月光气,灯盏璀璨,又花枝招展,有一种秉烛夜游的急切。而沈复之文,有着落花流水的时光散漫,庭园梦境的从容静寂,与布衣蔬食的晨光之美。
“少焉,月印池中,虫声四起,设竹榻于篱下。老妪报酒温饭熟,遂就月光对酌,微醺而饭。”
这满目琳琅与恬淡素雅,一静一动,正是华宇与市井的美学之别。
晚清小红楼梦
一百四十年来,不止一位学者赞誉《浮生六记》为“晚清小红楼梦”。
从沈复对女性的态度、地方风物的惜爱、植物山石的用心、古代典籍的取舍、寺庙僧人的礼仪等方面,无不情深而近之,只是结构不如《红楼梦》繁复、庞大。
坊间常见将《浮生六记》与《香畹楼忆语》《影梅庵忆语》《秋灯琐忆》并称明清四大性灵随笔一起刊印。行径甚是粗暴。因为几本书抵及的境界,完全不可相提并论。
《香畹楼忆语》,陈裴之下笔过于矫揉、俗腻,一股男色的自恋污浊氛围。《影梅庵忆语》,绮丽迷艳,然而冒辟疆对董小宛的态度貌似刻骨铭心,事实很是无情。万千言语之爱,不若默默寸心之行。蒋坦《秋灯琐忆》,差几近之,素朴雅正,情致蕴藉,但蒋氏又有些勉强说愁,才情有些木讷。
惟有《浮生六记》化文采于自然,融真心于身边万物。闺情,花卉,园林,官场,交游,市井,山林,寺院,乃至兄弟之情与妓僚,处处白描,轻笔一过,心内生花。
于《红楼梦》,每一个部分则不是轻笔,而是绫罗细纹。曹雪芹是于锦缎之上设色,沈复则是于布帛之上绘图水墨。
然而沈复的结构自有特点。按清代管贻葄阅读此书后所写的六首诗看,每一记记叙人生记忆中的一个版块。闺情、闲趣、愁心、浪游,与佚失的“琉球”“养生”两章,移步换景,反而有一种推杯却盏似的酣畅,就像解决了一个又一个重要的内心挂碍。
沈复没有反对什么礼教,而是这些人生的处境,对他而言只是生活的真相。他对人的认知,本分、平淡、真切、明了。
《红楼梦》是一种繁华过后的凄凉。《浮生六记》则是一种布衣文人的日常哀矜,与普通世人更为切心。
这文字之切心,即是人世间最难得的真。
花影如美人
一个“真”字,就是沈复一生的困顿流离之因。
在街巷、流水、桂花、石桥钩织的苏州夫妇日常生活图景之下,是沈复的深情。如果说陈芸是“中国文学上最可爱的女人”,那么沈复就是中国文学中最深情的男人。
从一见倾心,举案齐眉,到不离不弃,睹物思人,即便身在妓船,也要寻觅个与妻子相似的女子。沈复比中国文学史中塑造的任何一个男人都更为深情、真实。何况他是一个真真切切存在的人。细雨微风的句子,触摸可闻的日常,就像此人即在身边。
所谓平凡人家、日常之美,“凡常”二字,被沈复写出了月光溪水的光泽和律动。
梨园之内有“三分情真得天下,七分情深动鬼神”的行则。陈芸之所以不喜欢那些悲戚的剧目(见卷一“闺房记乐”),便是因为自己恰是那情深之人,动不得心底的苦。
贫贱夫妻百事哀吗?也并非如此,全书少见其怨言,多是甘苦自得之语。他惟有妻子去世(见卷三“坎坷记愁”)、儿子早夭(见卷四“浪游记快”)时有几句愤激之语,而且更多是自责,几无怨天尤人之词。正因为他这责己甚严却又如浮云漫卷的文风,使得文中记叙的春花秋月显得弥足珍贵。
第四卷,“浪游记快”。有一节写到他们夫妇寄居于锡山华氏家中,沈复破衣旧鞋去上海访友借银,在友人任职的幕府园亭中见面,也不忘品鉴一番人家的园林。“园为洋商捐施而成,极为阔大,惜点缀各景杂乱无章,后叠山石,亦无起伏照应。”言语之间,那出自“叠山行家”的傲慢之态,甚是可爱。
令人惊讶的是,他在归途之中“忽思虞山之胜”,便趁着兴致乘坐顺风船去了虞山!而且,他上山途中不忘品饮口感极佳的碧螺春,下山之后又邀请路人就野店饮酒三杯!令人哑然失笑,一时无措,不知道如何评价他的这番任性之行。
这一部分的信息也较为集中,语速甚快,有一种不以苦愁为敌的韧性、执着。而这份执着又给全书行文倍添凄凉。
有些评论家说最喜欢读第一卷的闺房记乐与第三卷的坎坷记愁。但第二卷的裁花取势、园林品鉴等,正是这本书的美学基石。有日常之执念,方有爱意之殷殷。沈复身处晚清,仍有明代苏州乡人归有光的素朴风范,原因正在此间。不是小品,而是典雅之章。
且吃粥
沈复文中的苏州之美,乃是中国古代典籍流布在人间的雨。
她的韵致在于园林与饮食,在于流水与古树,在于吴语之发音。
在去过了沈复与陈芸去过的所有地点与景物之后,我连吃了一周的蛮好阁菌菇面,外带一份玫瑰糖包。可惜中间点染了一点儿猪油。苏州点心就是如此,粽子加肉,玫瑰和猪油,蔗糖加芝麻,情形宛如美人穿过菜市场去买发簪脂粉。
也许这一点儿猪油,就是沈复的广州沙面扬州妓船之旅。
即便如此,整本书仍然得一静气。
郁达夫谓之“清新”小品。实际乃是巨制。不少学者替沈复打委屈,考证沈复与石韫玉的关系,言及石某著述几十万言,却不见流传。风格之“清新”,也是个中缘由。
所谓“清新”,乃是自然。如雨似风,皆是天然,不由人工牵绊。
俞平伯在《浮生六记》德语版序言中写道:“文章之妙出诸天然,现于人心。及心心相印,其流传遂远。”
即如俞平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撰写的《重印浮生六记序》中的“通观全书,无酸语、赘语、道学语”。
园艺篇幅虽然都是断章,但透露出的信息,是一册珍贵的《插花秘籍》。全是他的经验之谈,娓娓叙来,绝无丝毫民间艺师的那种秘而不宣的悭吝之气。“浪游记快”一卷,也是时时情景变换,“浪”字有些江湖气息,也许正因为沈复妻子去世后的心态。
学者费如明说:“芸的可爱恐怕不在于其母性,也不在于其女儿性,而在于其独有的妻性。”“妻性”一词,乃是包融了温婉、柔媚、秀丽、和顺的特点。这也是沈复之所以乐享其中的夫妇日常生活与思想情趣的底蕴。
所以家常日语,胜于宏文巨制。于平淡无奇中,无形摇荡心旌。
“足本”之期
《浮生六记》自光绪四年(1878)首次刊印,至今有近两百种。民国历史虽然仅三十八年,版本也有近六十种。一本连传记都难写完整的作者的小书,百年之间版本如此之多,远超晚清以来的所有散文随笔作家,可谓奇迹。
对于民国的学人而言,这是中国古代叙事文学的一脉,是《诗经》与《乐府诗集》的传统。对于今日中国的读者,它代表的是一种古意与美学。民国时所拍摄的同名电影,已经不能见到,影像片段也是难以寻觅。只能从电影诗人费穆的履历中,民国报纸上的《浮生六记》电影剧照、海报中猜度。以《小城之春》《孔夫子》的气韵可知他对情感的把握之微妙,想象得见,闺房吃粥、夜游花照,都是感人至深的细节。
缘于此,关于它“足本”的期待,屡屡见于历年学者作家笔下。俞平伯、林语堂、郁达夫、郑逸梅、周瘦鹃、叶圣陶等等,几乎民国的半数文人学者均有相关评语。
所谓“足本”,乃是众人的期望。最早出现的“足本”是指1935年8月,上海世界书局出版的《美化文学名著丛刊》,其中有一本即是收录了这后两卷的《浮生六记》。
“中山记历”与“养生记道”两章,一章记琉球风物,几乎全文抄袭李鼎元的《使琉球记》,笔风生硬,乃官样纪事;一章记养生,多引摘自曾国藩的《求阙斋日记类钞》与张英的《聪训斋语》,文章连接处多显粗鄙。不过琉球一章毕竟提供了一种认识琉球风物的本事,养生篇虽多有互相抵牾之处,也时见会心妙语。所以,此版一并收录。
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4月版《浮生六记》,收录了根据清代著名学者钱泳的笔记手稿《记事珠》整理出来的第五记《海国记》。不过从钱氏摘引的行文看,显然并非忠实于原书,而是加了自己的理解和删改,与现存的四记意蕴相去甚远,在细节的丰富上甚至不如本书附录的《中山记历》。
虽然《浮生六记》原初的“最后两记”迄今没有被发现,但丝毫没有影响这本书的影响力。民国后的1949年至1980年初,内陆出版社没有刊印,但时至1980年5月,仅江西人民出版社罗宗阳校点的版本,两版即发行了十五万册;而同一年的7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又推出了俞平伯校点的版本,销量也达到十万册。此后每年,国内均有一两种版本涌现,在1995年甚至一年之内出现了六种,而2000年依然有五种面市。
此次译注,所依底本为民国十三年霜枫社版。此版为俞平伯根据光绪四年《独悟庵丛钞》版与光绪三十二年《雁来红丛报》版校勘。同时参考了广陵古籍刻印社1991年影印本、浙江古籍出版社1995年“幽兰珍丛”版、中华书局2015年苗怀明评注版。并尽力规避了历年版本中的常识性错误,并在注释上去除了那种“虞山,苏州的一座山脉”之类的草率定义。
感谢“作家榜致敬经典名著小组”编辑赵如冰女士,她专业而良好的前期工作使得我省却了很多时间。感谢诗人小海、李德武、长岛,翻译家马鸣谦、李晖,学者茱萸,他们在我旅居苏州期间给了我众多帮助。想到他们,就想起译注完稿的那天下午,我在苏州网师园的茶室喝茶,傍晚出园之时,满身桂花香气。
周公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