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059

傍晚不适意行

渐收残照隐残峦，鸦点纷还羡羽翰。暝色未昏微逗月，奔流不舍远闻湍。两言而决无多赘，百忍相安亦大难。犹有江南心上好，留春待我及归看。

【笺说】

此诗作于1940年于湘西蓝田师院时。

题目称“不适意”，即不惬意，不愉快。如唐李商隐《 乐游原》诗：“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宋陈与义《晚步》诗：“畎亩意不适，出门聊散忧。”李、陈二位，意有不适，就走出门去，而钱先生此诗所写，则是坐而冥思多于出门而行。

此诗称“傍晚不适意行”，以“行”称诗题，原是指此诗为“歌行体”，是由乐府歌行延续来的古诗的的一种诗体，但钱先生的《傍晚不适意行》，实为七律，为何？其实，前人诗篇制题，亦有称“行”，甚或沿用乐府旧题，但实为近体诗。如《从军行》，为乐府旧题，但王昌龄所写“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为七绝；杨炯的“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为五律；俱为近体诗，非古诗。所以钱先生的此诗称“行”，只是借用歌行其名而已，“行”即是“诗”之义。

原稿，见于《钱钟书手稿集·中文笔记》第二册134页，题目做《三月六日傍晚意行》，字句稍有改动。由此可知，此诗作于1940年3月6日。

渐收残照隐残峦，鸦点纷还羡羽翰。

首联即扣着题目中的“傍晚”写起。上句写道，渐渐地，落日馀光收拢，隐没在看不见的山色中。

此句中，有两个“残”字构成的词，有声音回旋之节律：第一个是“残照”，指落日之馀晖；第二个是“残峦”，即渐没于夜色中看不清晰的山峦，亦双关剩水残山之意。

下句写，归鸦点点，纷纷回巢，令人羡慕能飞的鸟。

句中的“鸦点”，指点点乌鸦的影子；亦见于秦观《满庭芳》的名句：“夕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

“羽翰”，本指翅膀；也指飞鸟；唐孟郊《出门行》之二：“参辰出没不相待，我欲横天无羽翰。”

钱先生所以看见乌鸦归巢而羡慕飞鸟，当是思家至极，恨不生双翅，也能飞还。

暝色未昏微逗月，奔流不舍远闻湍。

颔联二句俱是写傍晚景物。上句写，夜色还未完全昏黑，只是现出淡淡的月色。

“暝色”，即夜色；刘禹锡《答表臣赠别二首》：“江头暝色深，挥袖依稀见。”

“微逗月”，指天未全黑，因此月色很很淡；“逗”，本是停留，此指出现、显现；宋李刚就用过“逗月”之词，《望江南》：“茅店鸡声寒逗月，板桥人迹晓凝霜。”

钱先生此句写夜色未深。

下句仍是写景：远远听见奔流不停的水声。

句中的“奔流不舍”，语出《论语·子罕》：“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是孔子感叹时间流逝，而钱先生写水声用“奔流不舍”，也是暗写时光流逝，自己仍是有家难回。

两言而决无多赘，百忍相安亦大难。

颈联在颔联写景后，转而写情。上句说，本可两句话就可决定下来，不用多废话。

“两言而决”，谓事情本可容易就作出决断；此语出《史记·平原君列传》：“平原君与楚合纵，言其利害，日出而言之，日中不决。十九人谓毛遂曰：'先生上。’毛遂按剑历阶而上，谓平原君曰：'从之利害，两言而决耳。今日出而言从，日中不绝，何也？’”

“赘”，此指多馀、无用的话；宋郭印《题史元量芳润堂》：“作诗粉饰虽赘语，要令万古还淳风。”

那么，这是指什么事可“两言而决”呢？联系尾联的“江南”“归看”等词句，可知是指离开湘西，回归上海之家。

下句继续写自己的心境：百般忍耐，做到相安无事，也是太难了。

此句的“百忍相安”，意谓百般忍耐，达到相安无事；语出《旧唐书·张公艺传》的记载，张全家九代人同居，唐高宗曾问何以如此？张请纸笔，只写了百馀个“忍”字，意谓百忍才能相安。

“大难”，非常难，太难；宋邵雍《梅花诗》：“如棋世事局初残。共济和衷却大难。”钱先生前《待旦》诗中亦用过一次“大难得睡钩蛇去”。

从此句看，钱先生在湘西蓝田师院，当是处境也是艰难不顺遂，认为自己就是“百忍相安”也是难事，可见其心思终是不愿留在湘西。

犹有江南心上好，留春待我及归看。

尾联二句明确提出要回沪。上句说，在心里还是有江南美好印象。这不禁使人想起韦庄的《菩萨蛮》：“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何况，钱先生苦忆江南，不仅是江南的风光，还有妻女老母在！

下句说，把春天留住，等待我归去，能及时得看。

“留春”，只是美好的愿望，正如白居易《寄李相公》所说：“唯求造化力，试为驻春看。”

可是，造化能为钱先生“留春”，让他“及归看”吗？——我们等着看他以后诗中所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