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秋

午后，天空变得昏暗。太阳没有落，正躲在雨幕后面，狞笑着或者露出哀悯的表情。视野越来越狭隘，方宇，此时有些沮丧，正走在回乡下老宅的方向，一条泥泞、坎坷、曲折、勉强称得上是“路面”的山野上。这是唯一通往老宅的小路，如今似乎更狭窄了，偶尔低洼的道辄的泥浆里，深绿色的车轮草，一两片㮋圆型叶瓣，快窒息了似的探出黏稠的泥水表面，坚忍着默不出声。方宇冷着脸，脚下的步子沉重且焦燥起来，奶奶去世的消息，是老叔打电话通知的他，放下电话时，正是校园⬇️下课铃声响起的那一刻，疯拥而出的学生们，象打开笼子飞出的鸟儿一般，欢声雀跃的人流，如同喷涌而出的火山浆，瞬间将他的忧伤淹没在了炽热的岩浆中，眼前到处都是奶奶慈爱的笑容，一幕又一幕在脑海中闪现，挥之不去。

葬礼结束后，方宇又要搭车返回了县城里的学校，临别时老父亲送他到的车站，因长期从事体力劳动，父亲早早就变得衰老不堪，腰背佝偻着，远看如同一张断了弦的弓；苍老的脸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皱纹；浑浊的双眼，尽是深红的血丝；搓了搓手上的老茧，父亲拍了拍他瘦弱的肩膀，叮嘱了几句要他好好学习的话，之后坐在站台条椅上的两父子，就陷入了长长的深思里。傍晚时分的站台上，没有几个人，偶尔一个穿着方头矮靴的女人拖着行李箱从眼前匆匆而过，镶了铁掌的鞋跟不合时宜的发出深浅不一的撞击声，更让人变得烦躁不安起来。不知又过了多久，一直沉默无语的方宇，抬起头来，望向站台下铁轨的远处，侧身回看时才发现，老父亲也正握着弯曲变型的指节望着远处，眼神空洞且淡漠，似乎也在等着火车突然出现的那一刻，之后就是摘掉枷锁后的解脱感，想到这里，方宇莫名有了羞愧感，耸了耸风衣外套的领，不由打了一个寒颤，之后猛的伸出手臂来，抱紧了一旁的父亲，把头贴在父亲冷硬的肩膀上，呜咽的哭出了声。

出了站台时，雨还是不停的下，临近出站口的几家小旅馆的招牌还亮着灯，几个撑着伞揽客的胖阿姨正一脸假笑，冲着刚下火车的旅客推销着房间，路边停着几辆亮着顶灯的出租车，他随便上了一辆，坐在了后排，关上车门，一股刺鼻的汽油味混杂着潮湿的霉味，透过鼻孔直冲脑门，他皱了皱眉头，匆忙的给司机报了学校的地址，就抱紧肩膀将身体重重的靠在了脏皱的椅背上，隔了一小会儿，他摇下车窗露出一指缝隙，雨丝不时打在脏旧的玻璃上，一股清淡浑浊的潮湿气，如同草丛里快速行走的蛇，悠的一声，钻进了方宇的鼻孔里，他熟悉这种复杂又温泽的味道，那是农贸市场里被囚禁在笼子里活禽临死前挣扎的呼吸、是屠夫案板表面黏腻的肉腥结缔组织、飞驰而过摩托车轮溅起的肮脏泥水、垃圾桶边上腐烂的残羹剩菜、巷子里简陋厕所屎尿的骚臭味、马路上不停被车轮碾压的死猫、门窗破损的老房子、发酵的烂苹果、穿城而过的臭水河、下水道里纠葛不清的水藻、铁锈的井盖、墙角处变黄的苔藓、歌舞厅后墙处的精液和口水、撞在冷墙上缓慢下淌的雨渍、辛辣的劣制白酒、山坡上燃烧的纸钱、忽然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响起，又把方宇拉回了现实里，司机正摇下车窗怒骂着穿过路面已仓皇远去的一辆摩托车，他望向长条型的观后镜，司机师傅也正透过镜片望着他，两双眼睛似乎定了格一样，如同电影里的某段蒙太奇手法，将赤裸的灵魂，逼出了身体，烙印一样，晒在光天化日之下，清晰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