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过庭砸了谁的饭碗?——书谱精要(10)

因为这两句话是砸饭碗子的话,砸了现在很多的书法理论家的饭碗子。...
本节图文来自田蕴章系列书法讲座《每日一题每日一字》第155集:“《书谱》精要十”与“非”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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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各位网友大家好,欢迎收看今天的《每日一题,每日一字》节目,孙过庭的《书谱》一直是书家的必读之物,其书中的精辟见解至今仍被后人所用,那么今天我们继续请到了南开大学书法研究生导师田蕴章教授,和大家一起学习研究《书谱》当中的精要。田老师,您好。
田蕴章:你好。
主持人:那么还是老规矩,我来阅读《书谱》当中的精要部分,您来给我们作一下解释好吗?
田蕴章:好的。
主持人:“闻夫家有南威之容,乃可论于淑媛;有龙泉之利,然后议于断割。语过其分,实累枢机”。田老师,这句话作何解释呢?
田蕴章:这段话也是孙过庭的名句,非常有名,我们现在给大家做一点讲析,先看一看孙过庭《书谱》的原作,他的墨迹本。大家来看一下原作,这是孙过庭的墨迹,是从这地方开始的,他说“闻夫家有南威之容,乃可论于淑媛”。然后他继续说,他说“有龙泉之利,然后议于断割。语过其分,实累枢机”。
刚才我念的这一段话是《书谱》当中的名言,其实这两句话是最早曹植的文章当中的两段话,这两句话非常有名,孙过庭是引用过来的。可是读《书谱》的人,有的人不知道这两句话是曹植最早的时候说的话,就认为是孙过庭讲的话。这个没有关系,不重要,但是仍然这两句话也成为孙过庭《书谱》当中的名言。
但是对于这两句话的争论很大,有的人就不赞成孙过庭这种说法,特别是到了现在,有很多书法理论家很讨厌孙过庭说的这两句话,因为这两句话是砸饭碗子的话,砸了现在很多的书法理论家的饭碗子。砸饭碗子之仇,那应该是不共戴天的吧。为什么砸饭碗子?因为这种话说得太武断了,我们说这话里有问题吗?应该说没问题。但是相应追究起来,也确实有的地方稍稍过了一点。
我们试着分析一下,这个话是什么意思呢?

这个最早曹植说的意思,跟孙过庭引用的原意是这样的,他说“家有南威之容”,这个“南威”是个美女。他说你家里有美女,你再论述美女是怎么样一个容颜表态,你就有资格来论述。你从来没见过美女,你说美女长得怎么好怎么好,你纯粹瞎说,你没见过。所以“家有南威之容,乃可论于淑媛”,淑媛就是先美而贤的女子,既美又贤惠叫淑媛,所以这是前面第一句话。
他说,紧接着说,他说“有龙泉之利,然后议于断割”。有龙泉,龙泉是宝剑,过去说的这个说书的先生们,经常说到八大名剑,说评书的先生们,说历史上有八大名剑,还是振振有辞滔滔不绝,我听他们说的就是说的什么,一龙泉二泰阿,什么三白虹四紫电,什么什么等等,他就把龙泉剑列为第一,一龙泉二泰阿,那么龙泉宝剑是非常有名的,最早说呢,就是古时候说这个宝剑化为龙而去。龙泉宝剑,我们就知道它是宝剑之祖。
所以在这一点上,有人就说了,这个曹植就说了,龙泉,你有龙泉宝剑之利,家里有这种宝剑,你再谈到什么兵器的锋利与不锋利,它的迟钝和锋利、锐利等等,你才能有资格说这个话,就是你不具备这个资本,你没有资格说话。
那么孙过庭这个意思是什么意思,他引用到《书谱》里来,他就说你要评论书法,你写的到什么水平,你自个儿什么程度,如果你字写不好,你空谈理论,任何意义没有。甚至他说了,你如果没有实际的书法的基本功和书法的实际能力,你想谈到书法的深度,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就这么个问题。
当年的我的伯父他也是读《书谱》写《书谱》,他草书写得很好,他就是特别喜爱孙过庭的语言和书法水平,其中他所引用这两句话。后来他又发挥了一下,有人给他写信就是说,你对于现在这个目前这种水平现状,那时候还是八十年代,就是你有什么看法?他给人回了封信,我记得其中的一句话。他说“临帖不足十年者,莫与其论书。”他说你没有临过十年帖的人,我们不需要跟你讨论书法。跟你讨论书法的话,等于是对牛弹琴,你不懂,显然是武断了一些。
我的伯父是我最尊敬的人,我不敢说他有什么对错,但是我总觉得这个语言说得过了一点。就临不足十年者,不与其论书,我不跟你谈论书法。究竟什么道理,就告诉你好好临帖,只有这一句话。我们现在所说孙过庭也是这种态度,孙过庭就是你没有“南威之容”,你不能论述美女,你没有宝剑之利,你不要谈到什么断割的问题,就是这么武断。
现代书法家,现在书法理论家是什么意思呢?你写你的字,我虽然不写,或者我写不好,我是评论家,我评论家不需要非得有实践的功力,这是今人的一种看法。实际上这就出现一个矛盾,我们于是,就得深入地抽丝剥茧地谈这个问题,到底是这样说法对不对?我们为什么说孙过庭讲得稍稍武断了一点,就是说这个人尽管他书法水平没有你好,评论到你的不足的地方,正切中要害说的就是你的问题,人家为什么没有发言权?
主持人:对。
田蕴章:是不是?可能写得不如你好,经的见的看到的东西可能不必你少,甚至比你多,研究这个书学理论方面,也是一个工夫。因此我们不要把人家水平不如自己,但是人家意见是对的,就轻易地否定,不要这样。这是一个方面,所以我们说孙过庭讲得稍稍有一点过。
就是凭借自己写得好,那当然那孙过庭写这么好的字,肯定是家有南威,又有龙泉,是不是?他有资格说话,所以我们也承认他论述得非常好。但是轻易地就这样打击那些个字写得不太好,但是仍然在理论方面有一些真知灼见的人,不应该去这样地轻易地否定人家是吧?这是我站在这个角度看问题。
但是同样,我又认为孙过庭说得好,就是说你作为评论家,其他的方面可以,有的这个艺术门类或者是一个技术门类,你根本做不到,你真的没有练到哪些年工夫,你根本看不出问题来。所以我们说,真正的一个教练,一个合格的教练,体育方面的也好,其他方面也好,你真的就得说高于你下边的运动员,或者高于你的学生。如果你在技术上,你不高于他,你真的很难看到问题的实质。这不是像你写篇小说,我在旁边加一个评论,或者你做个菜,我吃一吃,是咸了是淡了还是缺什么味道,缺点什么什么佐料,我在旁边谈一谈。
那么关乎到书法这么深奥的东西,真的像孙过庭说的那话,你没有“俯习寸阴”,你没有“傍窥尺牍”,没有真正在这方面下工夫,没有达到一定的高的水平,你再轻率地表态,你往往就是错误的。
所以对这个问题我们应该就是说两分法的看问题,我们既不要轻易的站在一个你字写得好,你就对于那些字写得不好的人,任何意见都听不进去,这是主观的,不是不对的,但是我们站在书法的一个高度上说,当然我本人达不到,就是说我们应该站在书法的高度上说,你作为一个评论家,你应该是深入地练习,有实践的功力,如果你认为我的理论跟你的实际功力咱们是两个行业,那你最好不要干书法评论,你去做别的事情。因为什么?实实在在地需要你真本领,当你写不好的时候,你说话没有份量。
主持人:没有力度。
田蕴章:没有,不是,你没有权威性,你说你写得哪儿对哪儿不对,结果你说了大谈空谈一顿。结果呢,你可能说得对,也可能说得不对,咱们不说说得不对的,就是你说得对。
主持人:写不出来。
田蕴章:不是,别人也不认为你说得对,为什么?你没有权威性,比如说这话王羲之说的,王羲之讲的,对与不对别人一定要审慎地对待,因为这是书圣讲的话,我得好好去琢磨琢磨研究研究,这是有权威性。如果你写得本来就不好,比如说我爱打乒乓球我爱乒乓球,那个乒乓球教练都是世界冠军的前身,他的前身都是世界冠军,他才有资格当这个教练,如果他原来连一个我的水平都达不到,他去做教练,他肯定没有权威性。
但是你也不能说我说的就一句对的也没有,我们举这个例子来说,就是有些个行业,评论,评论家和实践家,他们之间可能有占了两个角度上,但是书法理论家,不是这样的,而且我们现在可以作出这样一个结论来,就是历史上所有的书法理论家,不管是张怀瓘还是窦臮,还是什么这个孙过庭,后来的包世臣、康有为等等,专门做这个书写评论这批人,哪一个人都是历史上著名的书法家。

主持人:吾尝尽思作书,谓为甚合,时称识者,辄以引示:其中巧丽,曾不留目;或有误失,翻被嗟赏。既昧所见,尤喻所闻;或以年职自高,轻致陵诮。余乃假之以湘缥,题之以古目:则贤者改观,愚夫继声,竞赏豪末之奇,罕议锋端之失。
田蕴章:好的,刚才这个主持人念的这一段话,实际上是孙过庭讲的一个故事。他这个故事什么意思呢?
他就说我曾经向一些个书法界的长辈们,年事或职务都比较高的人,我向他们去请教,我写字给他们看,我因为很尊重他们,“时称识者”,就是当时的人认为他们是真正的知识的人,书法的水平很高的人。当我给他们看的时候,我才发现,他们是假行家,徒有虚名或者是浪得虚名,他们不是真正的书法家。我给他们看的时候,他们看了之后,对我写得好的部分,他们不加可否,对我写得不好的地方,反倒非常赞美。
这孙过庭一看是假的,或者我写的好的他们偏说不好,我写得不好他们说好,我自己还不知道吗?我哪些优点与缺点我自己知道,或者说我看不到的地方,你说得很对,歧视我也可以,但是明明是好的地方,你偏说不好,不好的地方“翻被嗟赏”。
这个你读jiē,是现在的正式的读音,我们这个年岁的人,过去尤其是读古文的人出身的人,他这个字念juē,因为旧读juē,就是口字一个差。这个读音我们现在也有不同,现在这个字读jiē,我们小时候读juē,juē乎,juē乎,是这样,大家知道一下就行。
因为现在有些朋友提到,我的读音有时候不够规范,原因就是我们在上学的时候,读的那些个那些读音跟现在的区别很大。现在语委不断地改来改去,弄得我也很头疼。说实在的,我对此很有反感。这个东西本来就这么一个确定的读音,你何必改来改去,究竟为什么要改,他们又不说出理由来,隔几年一动,隔几年一动,你刚学会这个,他又改成那个了。所以弄得我们有时候很头疼。比如说“大夫”两个字,这个结果这个士大夫,我们始终在读士大(dài)夫,他一定要改成士大(dà)夫,等这些个东西,我们不要多说了,在读音问题上,是有一个年龄的问题的。
那么我说的,孙过庭所讲的这个问题,实际上古今都有。现在也是有些人,职位挺高,什么书协的这个理事主席顾问等等,你真正的拿去让他们一谈问题的时候,他空谈理论还可以,你只要拿起具体这张字,他可能感觉到就是很头疼。比如说我写的字和我学生的字,我的学生可能临得没有三两年字,写得水平还很差,他拿去看说很好很好,这个非常好。但我写出一张字,当然就是说我的水平不高,可是我总比我的三年、两年刚初学书法的那个孩子的水平要好吧,拿去两张字之后,又没落款,于是他就说这个不好,这个不好。说我不好没有关系,但是和我学生相比之下,我总会比他好一点吧,但是他说我学生写得非常好,就说我写得不好。什么时代都有这种人,假行家,假行家。这个说相声的就讽刺这种人,说是姓满,满得也满不懂,这里就是满得也满不懂,这孙过庭也遇到过这种人。
于是孙过庭就搞了个恶作剧,就是我曾经搞过的恶作剧。也不是说我故意我效仿孙过庭,就是有些人没有办法了,你不懂啊,我就骗你一回。孙过庭于是就是你像刚才念的“假以湘缥”,然后“题之古目”,题以古目,这个“假以湘缥”是什么呢?就是古代写字用的一种东西,叫缣素,这上面所说的这个“湘缥”,就是古代用的写字那种缣素。古代写字是两种东西,就是汉代以前,一种就是在这种丝织品上,这都是丝织品,黄色的丝织品上写字。一种就是刻在竹简上,刻在竹子上。所以大家知道唐诗当中有这么几句,叫“竹帛烟消帝业虚,关河空锁祖龙居,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就是写到了秦始皇焚书坑儒的时候,他焚的什么书呢?除了竹就是帛,竹,竹是上面刻字用的,就是书契的那个契字,刻,刻在竹上面,竹简之类的东西。然后帛呢,“竹帛烟消帝业虚”,帛就是这些个织,丝织品,在这上面写字。
但是包括你拿的这本书和其他的出的这些个书本上,我们看了都有个解释上的错误,他说“假以湘缥”,就是拿绫绢把它裱起来,就是裱起来之后,然后题上了古人的名字,去骗那个就是假的,那个满不懂。
主持人:满不懂。
田蕴章:那个假行家,去骗他们。实际上不是裱好了,是孙过庭那年代的时候,已经有纸了,唐代已经纸很普及了,但是在汉代时期,因为蔡伦造纸是在东汉时期,大概他死于公元一百二十一年,蔡伦,在那个时期当中,才刚有纸,还很不普及。所以基本用的原材料,写字的时候还是竹与帛,特别是帛普及了。也就是说这些个缣素湘缥,用这些东西,所以孙过庭在这儿冒充古人的字,他拿用湘缥去写字,就是丝织品去写字,而不是拿湘缥去装裱。我看到很多解释都在这个问题出了错误,它原文是装裱起来,其实装裱起来并不代表这个东西是旧的,而是用的那种纸张就像我当年造假一样,骗人。
我不是有一集说,那个作假以骗人取乐吗?我当时造假的时候就是说,现在这种纸一看就是现在纸张,我怎么办呢?我用我们家藏的那个旧纸,就是我爷爷那辈存下来的旧纸,那至少是在一百年前或者八十年前,那种旧纸,那纸都发黄了等等,我去给那些人去看,他一看这个纸,就想着这可不是现代人的纸。
主持人:......
田蕴章:于是,对,他就在那儿鼓,孙过庭也是这样,他用当初的这个湘缥去写字,就是古代那种缣素,用这种丝织品去写完之后,他蒙那个假行家去了。于是他说贤者,和这个所谓的贤者,和愚夫呢,愚夫就是外行的人。因为有时候就这样,“贤者一声,愚夫百诺”,就是有人前面说了句好,因为是行家说的好,于是后边这外行都跟着说哎呀,太好了,就是人云亦云。
孙过庭用这个方法,来嘲笑那些个假行家,这是时代的弊病,唐代有,宋代有,明代清代一直到我们现代还仍然有。这孙过庭在这个问题上,他讲得非常地幽默。
好,不妨我们再欣赏一下他这段话是怎么说的。孙过庭他这样说的,大家看原句,他说我“尝尽思作书,谓为甚合”,他说我曾经尽力地写好一篇书法作品吧,这个“尽思作书”,非常努力地写好一篇字。“谓为甚合”,他说认为很好,自己认为,自以为是很得志的。然后呢,“时称识者,辄以引示”,当时就是有职位的人,认为他是见识水平很高的人,我就去通过人认识到他,向他请教他,“引示”就是请教的意思。“其中巧丽,曾不留目”,他说其中我写得好的地方,他不曾“留目”。
主持人:不注意。
田蕴章:他不注意看,“或有误失,翻被嗟赏”,他说我这几个字写得不好,或者哪儿甚至连文字都写错了,他却滋滋称道,哎呀,真好,这真好,你在旁边实际上感到非常滑稽的,是不是?然后他说“既昧所见,尤喻所闻”。他说他的看法是不对的,他还把这个所闻所见一定让大家都认可,这就尤其显得愚昧。然后他说“或以年职自高,轻致陵诮”,他说他或者以自己这种年龄和职位之高,他轻易地讥诮你,“诮”,讥诮。
主持人:就是讽刺。
田蕴章:他讽刺你,他贬低你,应该讲。“余乃假之以湘缥”,你嫌我岁数小,你年岁比我大,你这个资格比我老,你就把我说得一塌糊涂,孙过庭不服,怎么样?假之以湘缥,我在缣素上,在湘缥上写字,冒充古物,然后这个“题之以古目”,题之以古目,显古人的名目,用古人的名目,或者是文字内容,或者是名字落款都用古人。因为那个年代又不用盖印章等等,所以他就在这上边“题之以古目”。然“则贤者改观”,还是我写的字,那些自称是贤者、使者的人们,马上就是哎呀,这个好,贤者改观,愚夫继声,那些不懂的更跟着摇旗呐喊,跟着一块说,人云亦云,所以说附和就这个意思。“竞赏豪末之奇”,就是互相都是争先恐后地来。
主持人:称赞。
田蕴章:赞美、称赞这个“豪末之奇”,实际上就是锋端,就是笔锋,这写得多奇特,多么好,然后“罕议锋端之失”,却很少人再说写得不好了。实际上孙过庭用这种办法来惩治那些个假行家。我曾经也有这种恶作剧,但是我觉得仍然说明一个问题,所以我们现在那些个自称使者的,或者自诩为年职非常高的这些人,他们当中确实有假的。
因此我们不要迷信这些年龄和职务的人。当然我们尊重老年人,是说尊重,但是并不是说凡是比我们年老的人,就一定要比我们写得好,凡是年龄小的人,就一定不如我们,不要以年龄划分,也更不要信。有人说我今年八十八岁,我写了八十年字了,一听写了八十年字,你统共才二十多岁,你觉得这人一定了不得了。实际上也可能是八十年当中都是虚度的,或者没有这种天分造诣,或者从来没有认真地练习过写字。我们说有效的劳动,马克思讲的这个就是说什么叫财富,就是必要的劳动你有没有?你没有的话,你空空是八十年过来了,也是碌碌无为。
当然是我们说,虽然我们认为,长者们年龄高未必一定水平高,但是我们却反过来说,水平高的人一定有一个年龄上的可能。如果没有个年龄的起码这个条件,说达到水平炉火纯青,也是不可思议的。
【未完待续,接下来讲解“非”字楷行草技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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