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父亲、年猪和村庄

作者|卢俊糖

年关,父亲又提起了尘封已久的杀猪刀。

今年50多岁的父亲有很多身份,最容易被我们忽略的是杀猪匠这一重。因为他算不上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杀猪匠,只是每年春节前夕帮邻居杀年猪,相比溜索老板这样奇特的身份,杀猪匠显得无足轻重。

春节前半个月打电话回家,母亲说父亲正忙着给表哥家杀年猪,宰了三头,这也是父亲今年第一次杀年猪。

年猪往事

杀猪时,需要四五个得力的汉子把猪按倒。作为杀猪匠,父亲把猪头抱在腰上,杀猪刀迅速从喉部刺入,猪的尖叫声随之越来越弱,直至最终消失。随后,帮忙的亲友需要在大锅里把水烧开,烫、刮过后,猪毛全部褪去。大人们总是引用俗语教育孩子:“死猪不怕开水烫。”孩子们虽然不知道什么意思,却能朗朗上口,还时不时拿出来开玩笑。也因为如此,曾经的村里,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专门烫猪的灶。

父亲常说“杀猪上吊”。刮干净的猪需要用楼梯倒着吊起来,方便开腔破肚,把头和内脏与其他猪肉分离——村里人称为开破——通常是杀猪匠负责,所以父亲需要带三把杀猪刀:一把尖刀,一把大砍刀,还有一把普通菜刀。

杀年猪不算老家特有的习俗,却总让人怀念。小时候,每到年关,村里的猪叫声便此起彼伏。不像大人们掐着指头算日子等过年,我们这些孩子根据村里的猪叫声判断新年的远近,等到村里的年猪都杀完了,年也就到了。因此,听着猪的惨叫,孩子们满心欢喜。要说孩子们能真正得到什么好处,莫过于猪腰子了。围绕两个猪腰子,孩子们构成一层权力关系——个个变得文韬武略,十八般武艺齐上阵。

酒过三巡的牌桌上,大人们也常常祸从口出,有时争得面红耳赤,有时提着板凳开始打架。像极了孩子!

按照父亲的说法,之所以叫年猪,是因为要喂满一年。猪菜、猪槽、猪草、猪拌头、猪菜刀、猪菜板……每天早晚吃完饭后,都是有关“猪”的时间。农忙之时,父母总是天明出门,天黑回家,猪在圈里嘶嚎。我便提着木棍,跑到猪圈门口使劲敲打圈门,却怎么也不管用。后来,砍猪草的电动机器买回家,喂猪似乎变成了大人的特权——因为它实在危险,村里好些人的手都被它弄残过——其实,就它运作起来的轰鸣声就够吓人的了。杀年猪的喜悦,不亚于秋天稻田丰收的心情。 一头猪是一家人一年的肉食,在某种意义上,杀年猪也是一种丰收。

古老的先民们认为,丰收来自天地自然的馈赠,用猪头祭祀便是重要的证据。按照习俗,大年三十那天,吃完早饭,家家户户都需要把猪脚和猪头煮熟,端到堂屋里的香火前,敬“天地君亲师”。

业余杀猪匠

已经忘记了是哪一年,只记得是一个腊月的下午,父亲赶集回来,刚进家门便从背篓里翻出来一把杀猪刀,随即接了一盆水蹲到了院墙边。父亲用手把磨刀石浇湿,再含一口水,喷到刀刃上。一只手按住刀把,一只手按住刀背,在磨刀石上来回移动,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那以后,父亲成为了一名业余杀猪匠,业余是因为他不以此为生,只是在过年前夕帮亲戚邻里杀年猪。

不知道父亲为何会如此决定,他也从未提起过原因。这么多年我也基本上想不起来他还是一名杀猪匠,在外总是和别人吹:“我爸曾经是溜索老板,修建并经营过两栋溜索,干了二十几年的溜索生意。”在我模糊的记忆里,父亲似乎碰过壁——有一年,他看好了杀年猪的日子,带着烟酒去请杀猪匠,但与邻居时间冲突,被捷足先登,无功而返。

父亲个性强,也比较孤独。依我想,这件事让他产生了亲自动手杀年猪的想法。一方面他想不断尝试,另一方面村里的杀猪匠不多,每到年关就忙不过来,他不想麻烦别人。父亲好像一直都是这样——不愿意麻烦别人。为了不麻烦别人,他学会了砌墙,成了他这几年的谋生之术;为了不麻烦别人,他学会了木工,亲手给我做玩具车;为了不麻烦别人,他和妈妈开了个小卖部,既可以供他烟酒,也能供我兄妹俩的零食。现在,他成了被别人麻烦的人。

因为杀猪需要的人手多,所以被请去帮忙的邻居通常是一个家庭——男性参与杀猪和砍肉,女性则负责煮饭做菜,孩子终于能放下功课明目张胆地玩耍。通过邀请与否,能看出亲属关系的亲与远,平日交往的生与疏。沾父亲的光,没有人不邀请我们家,但母亲常常选择不去,为此得罪了不少邻居。或许像父亲一样,母亲也是一个孤独的灵魂。

母亲是在很小的时候和外公外婆从高寒山区搬来村里的,没有血亲,似乎也从来没有人把她当亲戚。父亲的家族虽然在村里,但爷爷去世得早,奶奶带着他嫁到了另一个村。按照农村的说法,奶奶的婚姻像是被下了诅咒。父亲才长到十多岁,后爷爷也离世,父亲回到村里自立门户,却在家族边缘游荡。我家屋子那个地方,曾经是村里的榨糖坊,父亲回来时已经废弃了。为了安身之所,父亲和生产队长大吵一架:“我爸是为糖坊而死的,你们也没有给我分土地,我住这里天经地义。”于是,这里便成了我们的家,父亲也因此蹲了7天拘留所。

孤独一家

在四面环山的金沙江干热河谷地区,即使在冬天,气温也有十几度甚至二十几度。没有寒冷的冬日,春节以后便是“夏天”。杀年猪的日子得好好挑选,太早算不上年猪,太晚又会影响猪肉储存。此外,还涉及到风水和运势。和我家一路之隔的二舅就很在意。每次杀年猪之前总要手捧红色封面的黄历蹲在门口好好研究一番。从天干地支到家人的生辰八字算个遍,生怕破坏了好运。

起初,父亲总是不屑,“那些都是迷信”。但是自从我上学以后,他也迷恋上了算日子,杀年猪算日子,出门算日子,开工算日子,动刀算日子——担心日子不好影响我的成绩——毕竟二舅的两个儿子都是村里稀有的大学生。进学校就树立起来的科学主义观念却总是与这些“封建思想”产生冲突。多年以后,我才察觉到他们的孤独。

初一那年,父亲为了我将来有出息,顶着经济压力把我送到了县城最好的中学读书。路程远,只有寒暑假才能回家。没有了我这个村里出了名的捣蛋鬼在家,父母的日子似乎没有了目标——教育我——着实不习惯。母亲常来电话:“你爸昨天晚上半夜起来喝酒,吃饭的时候看着盘子里的肉就哭。”担心我在学校没肉吃。想起小时候我挑食,父亲把骨头上的肉剔下来给我,自己啃骨头。“爱啃骨头”便成了我强加给父亲的标签。挂掉电话,我也抹着眼泪。

中国的乡村,被人们歌颂时,它淳朴善良,被人们批评时,它狭隘落后。人性,在村落里淋漓尽地挥洒。我作为村里第一个去城里上初中的人,父亲也因此感到骄傲,这个骄傲带给他的是孤立。或许是自己感觉与众不同,又或是嫉妒使人避而远之,从那以后,父母和村里人愈加疏远。

大年三十下午,村里的天空都是鞭炮声——猪头已经煮好,抬到堂屋的香火前祭祀。我们家总是显得有些特殊。当邻居开始祭祀时,母亲还在厨房不紧不慢地烧火,父亲则抱着酒瓶蹲在堂屋门口,烟一根接着一根。也不兴放鞭炮。我曾经老埋怨他们与村里人格格不入。其实,他们应该格格不入。今年,父亲依旧没有备鞭炮。

在我看来,父亲做杀猪匠似乎是一件好事,让他从边缘人成了邻里的中心人物。在某种程度上,杀年猪也促进了我们家和邻里间的团结,尽管这种团结是短暂的。每年腊月,我们家就会变得热闹起来。邻居常常带着烟酒到家里串门,虽然抱着目的进门,但也并不急着说正事。总是先坐下来和父亲聊天、抽烟、喝酒,将要离开时才说此行目的。有时候聊到夜幕降临,有时候聊到月过三杆,这是村里人独特的交流方式。

但是做了杀猪匠的父亲似乎更加特立独行,他或许是无法融入那样热闹的场面,又或许是一场杀戮后需要安静反思。杀完猪、砍好肉、清洗干净刀子,便默默回到了家里,习惯性地在门口抽根烟。其实父亲也心知肚明,杀猪匠不是自己的职业。但是每年要帮左邻右舍杀很多年猪,这个数字他也没有好好算过。“不管多少,都是杀生。”日子长了,人也越来越相信鬼神。

这些年,父亲甚至害怕邻居上门。

年猪新习俗

腊月,金沙江来的河风是一年中最狂妄、最躁动的,江边的合欢树被吹打得哗哗作响,和欢籽散落一地,门口芭蕉叶依旧披着绿色要与之对抗,最终被撕碎,像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这个世世代代被群山封闭的小村庄,突然通了公路,一切都开始变得躁动了。人们怀着憧憬,纷纷奔向远方,似乎这个村庄没有一点值得他们眷恋。水田变成旱地,稻田不再种稻……

慢慢地,杀年猪不再像从前那样热闹,年轻人不在家,孩子们似乎也变得安静了许多。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杀年猪增添了几分思念的惆怅。在外求学这些年,腊月到来,外婆总要打电话询问什么时候回家——她要把杀年猪的日子定在我们回去以后。但是在外的我,失去了儿时那样的期待,甚至觉得参与杀年猪十分麻烦,但听到电话那头外婆的声音,感动极了。杀年猪那天,外婆依旧记得我们小时候争猪腰子的事情——总要悄悄给我留一个。即使现在已经成年,外婆依旧给我备着。

城镇化的风到底是吹到了这个偏远的山村,县城里的“烧烤摊“被移植到了村里,杀年猪也新增了一个流程——晚间烧烤。乡村传统的杀猪仪式已经聚不齐亲戚邻里了,帮忙的人忙完后便各回各家。现在,村子里几乎每一个家庭都有一个烤架——这是喜欢热闹的老人们想要留住热闹的办法。因为它,杀年猪那天才能一大家人围着飘渺的油烟坐在一起,烤肉、喝酒、谈天说地……

这些年,村里杀年猪的越来越少,父亲也很少再走家串户忙碌。我们家也好几年没有杀年猪了,但父亲总是说:“家里不缺肉。”每到春节,嫁到另一个村的姑妈总会让表哥送肉来家里,外婆也要在杀猪当天就送肉过来。年猪,又通过另一种方式让父亲与亲人相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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