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住】戏言留真
一夜凉风徐然,夜半时竟觉寒意了。菊卿起身,从衣橱里拿来了厚被,给我牢实地盖上了,顿然又温暖又感激。因着舒暖的缘故,还未及说声谢意,已然入梦。
清晨醒来,忽然又是艳阳天了。近来的天气,真是奇幻莫测,或者这正是秋的本来面目罢。这样的秋风之中的艳阳,即便是有些晃晃的明,也总是趋于明媚的;一个“媚”字,洗尽了热烈与毒辣,全然不是夏日的烦躁了。
菊卿以为看小说,尤其是古典小说,让人百转入定,可以静静地受用人世的消磨。我偶尔也看,不过总是有寻章摘句的癖好,看到写得好的文字,叫绝一声;看到写得拙的文字,弃绝一旁。所以看小说只记得住几个句子、几条段子,总有点马虎行事。她则不然,看得极仔细,一部小说可以反覆地看上数遍,《红楼梦》就是她看得最多的。
我从未看过《红楼梦》,先前大半是因为小时的禁忌和尊崇曹先生的缘故。记得小时候,因为翻看了家中一册破烂不堪的石印本《红楼梦》,被父亲痛责一顿,并将书付之一炬。及稍长时,略知曹先生一生行止,又有仰之弥高、不敢瞻望之感。到后来,越发地觉着不能读《红楼梦》,单单是因着其中的人事关联如蛛网般,总扯不清楚——仅此一项,就足令我却步了。而菊卿是看过数十遍《红楼梦》的,她以为这是古典小说中最好的一部,而且那些人事蛛网,她一说来就如同菜谱一般清楚明了。她常说,曹公的想像力是放在写小说上的,而不是用来作“红学”的,我深以为然。然而我还是没有读过《红楼梦》的。
先前一段时间,我常在睡前翻几页《水浒传》。因那是新近弄到的影印容与堂的本子,一方面可以看看李卓吾的评语,一方面也算是重温一下儿时向往的那份英雄气魄。我有一次感叹宋江可怜,父亲只说此人可恨,而菊卿却说宋江真可笑。我问她可笑甚么?她说一个窝囊汉子只使些银子哄人罢了,偌大一个江湖就把他当老爷子一样供起来了。我先是一惊,后来一想,也端
的是那么一回事罢。
之后,我们谈古典小说的话头少了些。只因我自爱我的《水浒》,她自爱她的《红楼》。有一段时间,四处寻购《宝剑记》;有一套影印本晚人一步,未曾购入,遗憾了好一阵子。于是,把聚珍仿宋本《词谑》中的相关段落抄录了许久,一来遣恨,二来消闲。菊卿在一旁说,这竖排的字刻得又那么密,看得头都晕了。其实,我也有点犯晕,只是没有声张出来罢了;总之,菊卿说得直接,而且真实。
因为有在藏书上题句钤印的习惯,新近又添刻了两方闲章。皆是铁线篆醒目的那种刻法,菊卿也较喜欢。不过,她并不喜欢我煞有介事,在新购书籍的扉页上题句的样子;她说,一本书几乎不读,只是从中摘选一句两句,然后显出你一副“学富五车”的样子,搞笑搞笑。后来,我答应她,也要给她刻一方印,印文就作“菊卿伴读”;她笑说,这样最好,你的每一本书上都盖上这枚伴读印。她知道,这就是“文化人”所谓的“红袖添香”;或许,她也一样觉得可笑,读书只可消遣,怎么能这么陶醉呢?
这方印,直到现在也未刻成。可能是因着疏忽的缘故,也可能仅仅是我们彼此的一句戏言罢。也罢,即或是戏言,也终究是一言了。待到我寻求已久的那套暖红室刊本《桃花扇》来时,即将这句戏言作真,亦将这方印真真地刻了,再真真地钤在那页泛黄的戏文之上罢。

二OO八年八月二十二日午后
偶然感怀,暂记备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