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个故事——致清明的第二十五封信

清明:

今天打电话回家,照惯例以为会听到母亲的声音,但还是在听到父亲的语气时候嗯了一声。开篇父亲就问我吃饭没有,我说早就吃了。然后话茬不知道往哪接了,两个人沉默了几秒钟。我问母亲去哪了?父亲慵懒的语气似吧嗒着烟卷,长吸一口说道,在麻将馆里打牌。我说您怎么不去,略带调侃。父亲说很久没打了,也不想去看。两个人交谈三分钟,就再也说不了多少话,电话这头的我只好一句“没事,先挂了,这边都好!”

三分钟的通话时间是我与父亲较长的一次聊天,以往不到两分钟,接通没几声就断了下文。偶尔微信上交流语音、文字,却不敢多听多看。也不知道为什么,同父亲的思想永远不在一个频率上,算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吧。就连在家吃饭,凡逢父亲开始政治教育课的时候,夹两筷子菜蹲外面吃去。过年过节喝个酒,也不想和父亲碰杯,却在外面和朋友胡吃海喝,醉倒回家。我想那时父亲的滋味,应该比我醉了还难受。上楼看我,探我额头,又帮我脱掉衣物。大冬天十一二点,都睡了还要为我开门。第二天早上连饭都不叫我,跑去灶台一看都热着呢,但还是叮的一声合上锅盖,骑着个摩托出门,在爷爷的满脸褶子和风霜的目光下,刀也似的走。

我几乎已经忘记那段时间我在家里怎么过的,与父母的关系如履薄冰,发生争吵就用沉默掩盖,一天不和他们说半句。从未曾给过脸色给父亲母亲的我,晚餐桌上拍桌打椅,被母亲哭腔似的控诉:你还是个人吗?你太不懂事了!我也不知道,我无言以对。那时候我胡子拉渣身上油腻腻的,形象很不整洁。父母亲人对我失望,我的人生仿佛跌落深渊般,刺骨深刻。小时候看过一部电影《妈妈再爱我一次》,哭得死去活来,唱《世上只有妈妈好》直到泪流满面。大学里看《暖春》,同样感同身受,依然无法自拔。那样的我是多么轻易的被感动,却渐渐对父母铁石心肠,生活的麻木失去了原本属于更多的亲人关爱。

大二那年通宵上网被抓,辅导员叫家长来学校。当时父亲和母亲正在一家家具厂里做事,两个人搭伙,干起活来特别有劲。我打电话过去的时候,母亲才洗去一天的辛劳,我溃不成声,母亲说怎么了,我只好抽噎着,我不听话,要家长来学校。大抵从那一刻起,我一直是一个好学生的形象也一洗而光吧。回湘潭的那天是父亲接我,我走在沙子岭的大转盘那里,青铜鼎屹立着年月的风华。父亲曾带着我晚上在这里游玩过,看湘潭的夜色,听他唱那一首岁月不知人间多少的忧伤……父亲并不知情,母亲隐瞒了我上网逃课的事实,我们三个人骑着摩托,在冬天细雨蒙蒙的冷风中,父亲顶在前面,我在中间,却觉得特别的暖。回去后母亲打点了一身行头,第二天送我回长沙,那是母亲第一次去长沙,因为晕车,母亲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她的整个身子靠在我的肩膀上,我望着窗外,一句话也没有说。我从未想过我会如此的不堪,从未想过。

我的父亲打过我,但从没有刷过我耳光。我染发抽烟上网逃课,这些都被他知道了,他沉默,父子都很沉默。08年冬天湖南冰灾,我、弟弟和父亲一起去湘潭进货,回来的路都冻住了,三个人挤在一辆三轮车的车头,走到峡山口的时候轮胎失滑,我和弟弟两人在后面推三轮上那个长坡。那一晚我永生难忘,并不是风雪围困,而是第一次父子肩并肩的面对某些挫折。我不知道父亲是否跟我有同样的感受,当他看到自己的孩子一天一天成长,有了同他一般强健的体格,他也应当是骄傲的。可一旦孩子不听话,伤了父母的心,要怎么才能愈合呢。

我的父亲做过生意,出过车祸,收过垃圾,现在在建筑工地上装模。为了养家糊口,他连自己木匠那一套工具都丢了,他是一个手艺人,更是一个斗士。他可以在拇指被机器割伤的时候,切断电源握住血肉沾粘的手指从容就医。他可以在分不清南北东西的陌生城市找到我,向我招手。我其实没有一次在他面前哭过,即算是视频聊天讲起某些辛酸来,也只是红着眼。你问我和我的父亲有什么不同,曾经觉得很多不同,现在觉得其实一样。他努力让自己在儿子面前从容不迫,却内心恐慌,我也对他如此。他年少曾那么骄傲甚至暗藏某种不屑,我想他看到我们出生的时候,一定深觉责任重大又无法逃避。

有天和父亲走在街头,他指了指一栋封顶高楼,笑了笑,我建的。父亲在一间皮鞋店前看了很久,我说进去试试吧,他却不肯,转身就要走。我底下身子为他脱鞋,拿起一双皮鞋让他试脚。父亲颠了几下,嘟囔着嘴说,这鞋不适合。其实我知道,他是怕花钱。出了门,父亲拿出烟盒递了一根给我,我不自然的接着,又点起火两个人抽起来。那些温存的画面,使得我们不像父子,倒像老朋友般勾肩搭背。我的父亲就像愚蠢而勇敢的工蚁,不落下任何一项工作,为了整个家庭而奔波劳碌。

父亲在电话里说活儿是越来越不好干了,天气又冷,等工地上结账了就去找其他活做,估计得做到年尾吧。又问我看到他的微信留言没。我察觉父亲以前从来不会和我聊这些的,其实不是不想,是不愿意。他们都爱孩子,还要在孩子面前装得若无其事,我知道,倘若孩子发现他们的不堪,才是他们最大的不堪。我知道,我的父亲其实很潇洒很浪漫,不甘人后,不输于人,成竹在胸。他也一定很相信,深以我为骄傲。

都说孩子是父母的影子,倒也奇怪,小时候很多人都说我像母亲,现在更多的人说我像父亲。

母亲像湖,父亲是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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