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主任（二）
我用了十年时间，才当上了班主任。
这话让现在的年轻人听起来，一定会觉得我这个人应该是脑子抽风了：还真有这样努力去当这个“天下最小的主任”的人啊？
就像现在老师们口中说的：“班主任这活儿啊，真不是人干的——要能像警察一样办案，要能像保姆一样伺候人，还要能像农民工一样吃得各种苦受得各种累。”他们说，如今学校里当班主任的，要么是有想法的，——想升职称；要么是没门路的，——给死驮到你身上的。
可是，在社会风气很正的九十年代初期，当班主任真的是一件很爽很有成就感的事情。
你想想，你有什么设想，有什么计划，可以在自己的班级里实施推广。这跟你是县长，想在哪个广场弄个音乐喷泉，哪个路口弄个巨型雕塑，其快感有什么区别呢？
当班主任，首先要选一套出色的班委会。班长必须是有大局意识的，学习委员必须是学习出色而且比较严厉的，文体委员必须是有文艺特长的，劳动委员必须是热爱劳动还经得起别人嘟哝的。
我很幸运的遇到了合适的人选：班长是个沉稳老练的大个子，文体委员酷爱篮球，学习委员是个性格文静学习出色但很厉害的女生；劳动委员呢，家里条件不太好，打小就在家里干这个干那个，做啥像啥，井井有条。
我先营造班级文化氛围，把教室后方两个卫生死角做了布置：一边放劳动工具，必须摆放整齐；另一边做了个图书角和文化栏。图书角是每个人把自己看过的书，放在这里让其他人也交换着看——“你有一个苹果，我有一个苹果，交换一下，我们各有一个苹果；你有一本书，我有一本书，交换一下，我们各有好几本书。”要求学生做到，我首先做到，我把自己订的《小小说选刊》和《小说月报》放在那里，带动了学生们。——那个图书角红火的很。我第一次读的《巴黎圣母院》《雾都孤儿》等世界名著，还都是在我们这个图书角里看到的呢。
图书角上面是让女生做了布置的文化栏。这里要求每个学生每天抄写一句自己喜欢的觉得有意义的话，贴在围栏里。学生们很喜欢这样的做法，把自己贴的东西设计得各有特色：有心型的，有宝塔型的……我每天要在跟前看看，很多话确实很好，我也抄来做笔记。
这样坚持了一学期，我发现学生写作文的时候就会引用到，而且引用得很顺溜很恰当。——这样，我的目的就达到了：“平时搜集，忙时用。”语文、英语这些文科科目学习，平时的积累很重要。
更重要的是，很多学生在这里学会了做笔记的方法：哪一天看到了娜句话或者哪篇文章，都记得清清楚楚。一学期下来，翻开笔记本再看，“恍如昨日，历历在目。”
体育活动是一个班集体精神风貌的直接体现。你看一个班学生心齐不齐，心劲儿足不足，看看他们的体育活动就可以一目了然。
那时候的体育活动很单调，篮球最红火，六个球场课外活动都是满的。乒乓球台是水泥的，在室外，也抢不上。还有就是羽毛球，各班都自己买了羽毛球拍。所以，女生嘛，本来就不好动，多是打打羽毛球，男生都去打篮球。
我在班上的规定是，学习的时候必须在教室学习，哪怕是自习课呢；课外活动必须出教室活动，除了打扫卫生的。“把学习、锻炼、吃饭、劳动、休息各个点把握好，分得清，事情就整顿了。”
男生爱跟其他班打比赛，他们私下里跟人家提前联系好，课外活动直接开打。体育老师们忙的时候，他们经常叫我去吹哨子。久而久之，我跟他们就打成了一片。有时候体育课他们打篮球，我从操场走过，他们就齐声喊：“老师，来，打一场。”
我那个时候对NBA热的很，除了看，也经常打。经常看，经常打，就把自己的体会给学生们讲。
那个时候，学校的班会课会指定议题，这一次“安全”啦，下一次“卫生”啦……老师讲的嘴唇都起泡了，学生的耳朵都听得生茧子了。不讲不行，讲多了惹烦。我就把班会课分成了两个部分：第一个部分完成学校规定内容，10分钟之内，把要点给强调一下。其他时间，用来将自己设定的主题，内容很繁杂：“花一万个小时做好一件事情。”“底特律活塞凭什么干掉拥有F4的湖人？”“好的习惯是你最可靠的朋友。”
道理这东西，人都不爱听，但是不讲不行。怎么办呢？我就用故事的形式讲给他们听。人家都愁班会课，我们的学生就爱上班会课。有时候，我干脆给他们讲篮球的五个位置：后卫（组织后卫、得分后卫）、前锋（大前锋、小前锋）、中锋。篮球是一项靠集体力量取胜的活动，一个位置弱了，就很难取胜。底特律活塞队取胜的秘笈是：各个点平衡。——球员都不突出，没一个明星；都不弱，都能得分能防手，还都有“跑不死精神”。
这是一场“草根”战胜“明星”最终夺冠的经典之战，我要拿它来激励我们这些普通班的学生：每个人都要做好自己，班集体才能好；每个人只有把每一科平衡，才能取得高考的胜利。
我们这些普通班的学生，主要是偏科严重，“瘸子腿”。数理化能给你整个满分，英语只有可怜的3-40分；语文作文经常得奖，数学烂的一塌糊涂。
我那个英语课代表兼文体委员，简直把人能笑死。爱上英语简直痴狂了，啥课都在学英语，惹得其他老师纷纷给我提意见。
我不得不把他叫出来跟他谈心：“你不能因为我是班主任或者自己爱英语就只学英语啊，英语打200分，其他科目不及格还是白搭，上不了大学啊！——你爱打篮球，公牛队没有罗德曼和皮蓬，乔丹一个人能拿下冠军吗？”
慢慢地，班里的啥就都顺乎了：男生篮球比赛，女生加油呐喊；女生羽毛球比赛，男生搞后勤服务。
高中生，心智半成熟了，有时候就问我这个班主任对于“早恋”问题的态度。
“不阻止，不提倡！”我就这六个字。
学生能主动问到这个问题，说明他们信任你，愿意听你说。我利用一次班会课，专门讲了“早恋”的问题。
“不阻止。”因为但凡有了这个心思，谁也阻止不住。这就像你爸喜欢打麻将，你妈把钱到处藏，柜子里，米缸底下，墙缝里，你妈越藏你爸越想找到，而且总能找到。”
“不提倡。”因为你们年龄还小，把握不住自己，容易犯“为情所困”的低级错误。作为一个男生，你想想，考不上大学，每天蹬个三轮儿，把自己累成狗一样的，哪个女生愿意把自己托付给你呢？对于女生，考不上大学了，人家男生在大学见不到更优秀的女生了吗？什么“牛郎织女”，什么“罗密欧与朱丽叶”，这都只是故事，我敢保证这故事指定不会发生在你们身上。
一堂课下来，学生听得高兴的，心结也打开了。——友谊就是友谊，不可能成为高中生“青涩的爱情”。
要说，我这班主任当的也算优哉游哉的。可是，后来呢，事情就多了，活动也多了。“最小的主任”上面无端来了许多“恶婆婆”，成天指手画脚的，搞得你很别扭。
那次上午我第一节英语课，政教处和年级组几个人来敲门，说上边来检查，我们清洁区树叶没打扫彻底，还有树叶。
需要说明一下，我们班的清洁区就是教室前面的花园，花园里有两棵近20多米高的粗大的白杨树。入秋时节，白杨树底下总是一层落叶。早饭后上课前，我看着学生已经清扫干净了，可学生一转身，又有叶子落下来。——这个谁也没办法的。
我当时正在讲“定语从句”，就有点不高兴：“那就下课叫值日生再扫一下吧？”
“不行，人家检查马上就要来了，其他班都去扫了。”政教处只管检查卫生，不管上课的事情。
我一下子就冒火了：“谁说学生上课的时候要去打扫卫生？那你有本事去把树叶拿线绳子绑住！”
他们一伙儿在门口愣住了。
我根本没有客气：“咱们班的规定是：扫地的时候扫地，上课的时候上课。没有我的允许，谁也没有权力叫你们出去！——谁要是爱扫地，全学校的地他一个人承包了。”
学生们都在看热闹，忽然一下子鼓起了掌。
那次以后，我们班在平行八个班每天公布的得分，从来没第一过。我呢，看也不看，理也不理。——政教处嘛，年级组嘛，任务就是扣别人分的。优秀不优秀的，这东西一开学就已经明确了，你何必计较这些呢？
引发我坚决辞去班主任的，是一个小事件。
学校规定，未住宿学生不能去学生宿舍，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我们班还特别规定，“每个宿舍舍长负责监督，外班外宿舍的人不能进自己宿舍。”
那天我们没有值班，下午刚回到家，学校政教处打电话，说班里有打架现象。我赶忙又赶到学校。
原来是班里一个比较瘦小的男生，他不是住宿生，但跑到人家班宿舍玩，被人家班娃打了几下。
我问明了情况，男生没咋样，学校已经做了处理，对方进行道歉，双方家长也都互相谅解了。
这事儿就那么过去了。
大约半个月后，一天午后上课前，突然一个身穿检察院制服的人来到我们办公室。——俩人，一个明显是司机，跑前跑后的。
我招呼他们坐，他们也不坐；叫他们喝水，他们也不喝。原来是那个男娃的父亲，质问我自己孩子被打一事。
我当时很奇怪，因为这事儿那天学校已经处理了，孩子他妈当时也在啊。我就把事情的经过跟他讲了一遍，还说了学校和班级的规定：没住宿的学生不能去宿舍，更不能去别人班宿舍。
“那我的孩子就这样白白被打了？”他扶了一下头上的硬壳帽子，很带气儿的问我。“我跟你们校长是朋友！”
“学校已经处理结束这么长时间了。你既然跟校长是朋友，可以去问问校长还怎么处理才好？”我这人脾气也怪：你客气了，我更客气；你不客气了，我更不客气。
“那你带我去找校长。”
“我没时间，马上要上课。——你孩子重要，其他五十个孩子也重要！”我看着他，“你们检察院也这样办案子吗？”
他瞪着眼睛张着嘴，最后气急败坏地找校长去了。
后来，校长跟我谈了话，说是给我宽心，其实是提醒我注意说话方式。我忽然心生悲凉：你的虔诚坚守，抵不过外人的一句屁话！
那天，我很率性：“这班主任我不当了，哪怕开除我都行！”
我用了十年把自己努力成了班主任，当了五六年。然后呢，又用一天的时间辞掉了班主任。
（作者简介:陈启,陕西西安人。乒乓球初级爱好者，写作初级爱好者。散文《吃麦饭》入编《2019年中考冲刺卷陕西语文专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