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不是想跳楼

其实,我不是想跳楼



文:红精灵



其实,我不是想跳楼。



我抱着孩子坐在水泥的栏杆上,楼下逐渐围上来一些看热闹的人,那个年轻的父亲正着急得满头大汗,有好事的人喊着,跳啊,跳啊,赶紧跳啊。还有两个大妈说着我一句也听不懂的粤语,我已经顾不得去看楼下的人群。我尽量按住自己内心的狂乱,我尽量用不颤抖的声音指挥着楼下的人,床单往左一点,往右一点,再旁边一点。所有的人,都紧张的屏住呼吸,而我却分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逐渐加剧。



在三楼的楼顶,太阳白花花的晃得人眼花。楼下并没有多少人,没有警察和消防员,也没有救生气垫。也没有更多的人群看热闹,打唿哨,或者人头攒动。一只黄褐色的鸟在眼前划过,像是惊异,又像是愣在半空中,它在我头顶盘旋了两圈,突然坠落下来,那么迅疾,像是一道闪电划过。在我还没有来得及担心的时候,它忽然又展开翅膀,一个漂亮的鹞子翻身,稳稳的落在远处的一棵树上,我不知道它是向我炫耀,或者是鼓励我长出一对翅膀,自由自在飞向天空。



我无力的依靠在楼顶的水泥栏杆上,此时,我是多么想念家乡那些洁白的芦苇,它们随着风儿摇晃,一会晃出星空,一会晃出一片绿色的草地,草地上开着满天星。我和一朵花肩并肩躺着,说一些醉话,说些只有风儿才听懂的话,在昏暗的光线里,在雨幕中。它任性的摇摆着,多想此时和它们拥抱,被它抚摸,听它叫我的乳名。可是我什么也做不了,在这楼顶,许多美好的事物一一从眼前掠过。



楼顶有十三个女孩,一个年轻的母亲,一个两岁半的孩子。这些都是被困在这座三层楼里,已经有四个半月,日子越过越艰难,从开始的能吃饱肚子,到现在的饥不果腹。每个人都面黄肌瘦,营养不良。其中一个女孩已经从一百五十斤的重量,掉到八十七。好几个走路都站不稳,一摇一晃像是企鹅。此时我们东倒西歪的像是倒伏的麦穗,谁也不说话。所有的人眼睛都露着恐惧不安,对一会将要发生的事情,谁心里都是空荡荡的,没有一点把握。



最先忍不住的是孩子,他从来到的时候,虎头虎脑胖乎乎的小子,瘦成只有十二三斤的样子,眼窝深陷,身体瘦成一个小面袋。他先是怯怯的依偎在母亲身旁,等了一会终于忍不住问母亲,爸爸什么时候来接他回家。虽然他的语气断断续续,不太连贯,但是我能清楚他的表达。那个瘦弱虚脱的母亲本来是想笑的,动了一下嘴角眼泪却瞬间流下。旁边的一个女孩忽然间哭了起来,接着两个,三个,然后哭成一片,整个楼顶被绝望笼罩着。



我们一直坐在阳台上,没有人回到那个囚笼般的宿舍,宿舍也空无一人。我们都两天一夜没吃东西,饿了就喝凉水,渴了也喝凉水。这黑心的负责人为了防止我们逃走,竟然在大门上加了三把锁。老板已经三天没有回来,厨房里的三个包包菜,我们已经支撑了三天。九十年代初期,和外界断绝了所有的联系,我们像是一群待宰的动物。除了半月前那个年轻的母亲偷偷寄出去一封信外,所有的人都在绝望中等待救援。那个年轻的母亲是个非常机智并且智慧的人,她不仅写清楚地址,还画一张草图。那个年轻的父亲从三千里外,准确的找到我们所在的位置。此时,我们所有人都在等待救援,同时还惧怕老板突然回来,使我们出逃的计划落空。我们在恐慌不安中,像是一群受惊的小白兔。



救兵终于到了,所有的人终于松了一口气。一阵风吹来,我差点掉下去。这日渐瘦弱的身子,由不得我做主。两根竹竿被用撕破的衣服绑起来,竖起来的高度刚好到三楼的边缘。我明白其中的意思,是让我们这群人顺着竹竿滑下去,嘴角牵动一下,苦笑着,忽然想到动物园的猴子。这时候,我们没有急于想到逃出去,而是想到一个现实,孩子怎么办?孩子,看着他撕心裂肺叫着爸爸,所有的人眼泪都流成小溪。一张床单,下面垫着两床棉被,五个工地找来的民工,他们紧紧的抓着床单,准备从下面接着从上面扔下来的孩子。我不敢去看,也不敢去想,这孩子从楼上扔下去的场景。



那个年轻的母亲走到护栏边,还没有准备好,人已经晕了过去。孩子恐惧的眼神,撕心裂肺的哭声,像一把剪刀,一点点绞碎我们的心。接着第二个,第三个-------我们一个个瘫软在楼顶,没有人敢去尝试如何把这个孩子扔下去,这可是天大的责任,关乎性命,关乎生死。面对这样的问题,我们真的没有勇气承担,真心没有,这比被关在这里要恐怖得多。楼下的人已经等得不耐烦,等了太久的民工急于回到工地。这样耗下去,也不是办法,我来,我咬紧牙关,缓缓走过去抱起孩子。



他清澈的眼神,满是恐惧,他抱着我的脖子,一边哭一边说,阿姨,我怕,我怕。我也怕,可是我不能告诉他,我也害怕,怕一不小心,就偏离重心,就失手,就造成悲剧。离阳台还有三米,两米半,两米,我的心如打着的小鼓,每一步都是那么沉重,又是那么漂浮。我的泪顺着脸颊,一点点流下来,流到这个孩子的脸上,再顺着他的小脸,流下去。我每次只敢迈出一小步,却终究是往前走去,耳边充斥着各种焦虑,哭泣,更多的是担忧,无助。我内心的恐慌,一点点加剧,像是一个被判定了死刑的病人,接下来的命运就只能听天由命。



孩子紧紧的抱着我,我能感受到他内心的恐惧。我看准位置,一点点移动过去,我深呼吸一口气,准备从高空准确的抛下孩子,不能远,不能近,远了会扔到被单之外,近了会被窗户上的钢筋划伤或者,我再次深呼吸,深呼吸,我一次次提醒自己。在我举起孩子的时候,一遍遍跟他说不怕,不怕,告诉他半路他会长出翅膀飞起来,不会摔落在地。



在我用力的时候,孩子飞出去,一起飞出去还有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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