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雅明:《批评理论》

哲学的统一体(unity)——它的体系——作为回答,属于一个比所能提出的有限提问(question)的无限数量更高的秩序。[1]它属于一个比所有这些提问能够要求的精华更高的种类和更高的秩序,因为回答的统一体不能通过任何提问来获取。因此,哲学的统一体所属的秩序比任何单个的哲学提问或问题(problem)都要高。——如果提问仍需要一个统一的回答,它们同哲学的关系就将与同一般哲学问题的关系有着根本的差别。为了回应这些问题,有一种不断要求进一步提问的倾向——这种倾向导向肤浅的谈论而使哲学成为一个无限的任务。对统一体的渴求不能由提问满足,在此失望中,转向了一种可被称为反提问(counterquestion)的替代方案。这种反提问追求提问所遗失的统一体,或寻求一个更高的提问,这将同时也是对统一的回答的追寻。——如果这样的提问——寻求统一体的提问——确实存在,那么对它们的回答将既不允许进一步的提问也不允许反提问。但是,这样的提问并不存在;哲学体系本身不能被质询。对于这一虚拟的(virtual)提问(它只能从回答推论出来),显然只有唯一的回答:哲学体系自身。不过,有一些构型(constructs)与哲学有着最深切的亲和性,更确切地说是与哲学问题的理想形式有着最深切的亲和性,但它们构成哲学自身——即便它们不是那种假设性问题的回答,也不是假设性的,甚至也不是提问。这些构型是实际的而非虚拟的,它们既不是提问也不是回答,它们乃是艺术作品(works of art)。艺术作品不与哲学本身竞争。然而,它们确实通过它们同哲学问题的理式(ideal)的亲和性而进入与哲学最深刻的关系之中。哲学问题的理式是一个可以被称作理式的理念,因为它不指向问题的内在形式而指向其答案(solution)的超验内容,尽管这只有通过问题的概念,因而只有通过对问题拥有统一回答的概念才能实现。根据一种可能植根于理式本身的本质的合法性,哲学问题的理式只能在多样性(multiplicity)中被表现[正如艺术的纯粹内容的理式在缪斯的多元性(plurality)中被找到]。因此,哲学的统一体原则上仅能在虚拟的[这个词后来被划掉了——编者注]提问的多元性和多样性中得到探索。这种多样性被限制在真正的艺术作品的多样性中,而对它们的提取则属于批判(critique)的工作。批判基本上寻求的是,证明一件艺术作品是作为哲学问题来对其内容进行赋形(formulation)的虚拟的可能性,使它需要停顿的是——处在对艺术作品自身的敬畏中,但也同样处在对哲学的敬畏中——对问题的实际的赋形。因为批判是在这样一则假设上达致它的赋形的(这种假设从未被完善):有可能质询哲学体系本身。换言之,批判断言,如果体系是完整的,那么它将被证实在探究这一问题或那一问题的过程中已经被质询了。批判使哲学问题的理式在艺术作品中显现(manifest)自身,抑或进入它的某种显现之中;然而,如果批判希望谈及艺术作品本身,则只能说作品象征着这个理式。正如浪漫主义者所认为,艺术作品的多样性是和谐,也如浪漫主义者所怀疑,这种和谐并不源于艺术所特有的和仅仅隐含于艺术的模糊原则。相反,它源于这一事实:艺术作品是哲学问题的理式在其中显现自身的方式(ways)。
当我们声称所有美的事物都以某种方式与真理(true)相关并且它在哲学中的虚拟(virtual)地位是决定性的,这就意味着哲学问题的理式的显现能够在每一艺术作品中发现。我们应再补充一点:可以说,这样一种显现能作为其光晕(aura)[Strablenkreis]而分派给每个哲学问题。在各个方面都可以用假设的方法来质询统一体,而包含于其中的艺术作品因此与某种本真的哲学问题相关,尽管它可能与这些问题全不相同。
与这种真理的显现以及在个别艺术作品中个别真理的显现相应的是,美在真理中的进一步显现。这是融惯性(coherent)的显现,美的和谐总体(totality)处在真理的统一体当中。柏拉图的《会饮》在其高潮部分处理了这一话题。其所传达的信息是,美只有当真理作为一个整体(whole)时才实现这种虚拟的显现。
尚待研究的是艺术与哲学之间关系的共同基础。
(真理:统一体。
美:攘括进一个总体的多样性。)
(也许其他领域之间也有一种虚拟的关系。道德不能在自由中虚拟地呈现吗?)
比较:假设你认识一位英俊迷人的年轻人,但他似乎隐藏着一个秘密。试图刺穿这个秘密并把它从这年轻人那里夺走是不得体的和应受谴责的。但毫无疑问,我们可以调查他是否有同胞血亲,看看这些同胞血亲的天性是否能从某种程度上解释这个陌生人的神秘的性格。这正是真正的批评家要探究艺术作品的同胞血亲的原因。每一件伟大的作品都在哲学领域有其同胞血亲(兄弟或者姐妹?)。
正如哲学利用符号概念将伦理和语言引入理论的领域,理论(逻辑)也能以符号的形式融入伦理和语言。借此我们就看到了伦理批判和美学批判的出现。

该断片写于1919-1921年;本雅明生前未发表;由Rodney Livingstone英译。(见Walter Benjamin: Selected Writings, Vol. I. Michael W. Jennings ed., Massachusett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6, pp. 217-219.)

[1]本雅明用术语“批评”(criticism)[Kunstkritik: literally “art criticism”]从总体上指称对文学、艺术、音乐等所有的批评。在这个文本中,以及在《德国浪漫派的批评概念》和《歌德的<亲和力>》中,“批判”(critique/Kritik)一般是指批评(criticism)的一个特别的、在哲学上有见地的方面。


译者附言:
《批评理论》(the theory of criticism)是本雅明写于1919至1921年间的一则思想断片,其中谈到了艺术与哲学、美与真的关系。柏拉图在《会饮》中曾提出美是真理的显现。本雅明受此的影响,并继承和发展了德国浪漫主义的观点。在他看来,哲学与艺术乃是同胞血亲。哲学要追求体系,因为只有体系才能给所有哲学问题统一的答案,否则问题将是无穷无尽的,而哲学便成了不断追问的无止境任务了。也就是说,哲学要在其统一体中,也即是体系中,包揽问题的多样性。艺术也有相似的结构,艺术作品乃是多元性构成的和谐的有机整体。不惟如此,本雅明要讨论的其实是艺术之美与哲学之真背后的一个更深的共通层次。尽管在此文中他称这一问题“尚待研究”,未能充分地表述,但结合其它文本可知,他想做的其实是破除传统哲学中美属于表象而真属于本质的二元划分:并无脱离表象的本质;相反,本质必在表象中。因此真与美是能够互释的,谈论哲学之真离不开艺术之美,谈论艺术之美也离不开哲学之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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