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寅|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读赵执信《甿入城行》

赵执信(1662-1774)
字伸符,号秋谷,山东益都(今山东淄博)人。康熙十八年(1679)进士,授翰林修编。康熙二十八年(1689)因在佟皇后国丧期间观《长生殿》,以“国恤张乐大不敬”罪名被弹劾罢官,里居以终。工诗文,精声律,曾为洪升《长生殿》校订乐律。有《礼俗权衡》、《饴山诗文集》、《谈龙录》、《声调谱》等著作传世。
甿入城行
村甿终岁不入城,入城怕逢县令行。行逢县令犹自可,莫见当衙据案坐。但闻坐处已惊魂,何事喧轰来向村。锒铛杻械从青盖,狼顾狐嗥怖杀人。鞭笞榜掠惨不止,老幼家家血相视。官私计尽生路无,不如却就城中死。一呼万应齐挥拳,胥隶奔散如飞烟。可怜县令窜何处?眼望高城不敢前。城中大官临广堂,颇知县令出赈荒。门外甿声忽鼎沸,急传温语无张皇。城中酒浓馎饦好,人人给钱买醉饱。醉饱争趋县令衙,撤扉毁阁如风扫。县令深宵匍匐归,奴颜囚首销凶威。诘朝甿去城中定,大官咨嗟顾县令。
本诗记述了康熙六十年(1721)爆发的一次农民入城的抗暴事件,是诗歌史上罕见的题材。从正统的立场看,这应属于所谓恶性群体事件,但作者几乎是用喜剧的笔调叙述了事件的经过。开篇就是一连串的顶针格,杂以“欲趋举场,先问苏张;苏张犹可,三杨杀我”(唐举场语)式的句式,从农民怕入城更怕县官出城的心理写起,经过“锒铛杻械”四句的惨虐描写,迅速将矛盾推到不可调和的激化程度,于是官逼民反的“甿入城”就成了无可避免的事。尽管上官大吏深知众怒不可犯,散财安抚,醉饱的民众还是捣毁了县衙,出一口恶气而去。结句“大官咨嗟顾县令”的场景耐人寻味——不是革职,也没有训斥,只是咨嗟叹气。其内容留给读者去玩味:是开示县令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还是提醒他薅羊毛不能伤到羊皮?总之,无论说是识大体也好,说是老奸巨滑也罢,大官毕竟知道,以暴政苛虐民众,一旦民不畏死,王朝的末日即在眼前。至于赵执信一辈士绅,虽然置身事外,但冷眼旁观这幕喜剧,也不能不惊心于酷吏的贪墨,失望于吏治的朽败。诗的倾向性已显示了作者的立场,这正是它非同寻常的意义所在。历来诗家涉及民众抗暴起义,顶多像杜甫诗“盗贼本王臣”(《有感五首》其三)、戴亨诗“盗贼本良民”(《闻警》其二)那样,归结于官逼民反,而赵执信记述甿入城事件的本末,已不仅带有活报剧的新闻性,更鲜明地表现出颂扬抗争、抨击吏制的正义感。通篇洋溢的喜剧色彩,甚至让人忽略作者的叙事技巧。如县令与大官形象的对比,官吏暴行与民众反抗经过的叙述,虚实详略皆得要领;而县令“赈荒”的名义在大吏临堂时点出,渠遭民众驱逐的狼狈形容在晚归时补叙,更见史家叙事“互见”之妙。真正是难得的好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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