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054
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054
己卯除夕
别岁依依似别人,脱然临去忽情亲。寸金那惜平时值,尺璧方知此夕珍。欲藉昏灯延急景,已拚劫火了来春。明朝故我还相认,愧对熙熙万态新。
【笺说】
此诗作于1940年,即己卯年的除夕,这是钱锺书先生在蓝田师院度过的第一个除夕。
全诗感叹岁月流逝,时光可惜,隐然有时光易逝之感。这是《槐聚诗存》中收录的第一首开岁试笔的诗。
别岁依依似别人,脱然临去忽情亲。
首联上句写道,与“年”告别,像与人告别,依依不舍。
苏轼曾有《岁晚相与馈问为馈岁酒食相邀呼为别岁至除夜》的诗三首,分别为《馈岁》、《别岁》和《守岁》,在《别岁》中云:“故人适千里,临别尚迟迟。人行犹可复,岁行那可追。”苏诗也是以“别岁”与“别人”相比较,“别人”尚可再见,“别岁”则不可复回,写出了别去岁月不可追回的感触。钱先生在此也沿用了苏轼的诗意。
下句说,岁月无牵挂地逝去,人却忽然觉得逝去的岁月可亲。
“脱然”,意谓“超然”、“无牵累”;宋代的僧人释子淳《退居后以二偈示预环二禅者》诗:“今日脱然无一事,坐观明月照琉璃。”
此句描写的情感,俄国普希金在《假如生活欺骗了你》诗中也表达过相同的感受:“我们的心儿憧憬着未来,/现今总是令人悲哀:/一切都是暂时的,转瞬即逝,/而那逝去的将变为可爱。”正所谓“东海西海,心理攸同”(钱锺书《〈谈艺录〉序》)。
《钱锺书手稿集·中文笔记》第八册448页对孙原湘《情尘》“人当临去看都好”句,加以批注,说孙原湘在《天真阁》之《外集》卷五《泣别》第二首,描写的也是此意:“人到去时看越好,泪无挥处忍尤酸。”可见此下句,似当有孙原湘诗意的影子在。
寸金那惜平时值,尺璧方知此夕珍。
颔联抒写由首联引起的时光的可贵反思。上句说,本来一寸光阴价值寸金,可平时那会珍惜这寸金的价值。
这是对平时浪掷时光的反思和自责。但我们知道,钱锺书是非常珍惜时光的,我们看到钱先生那煌煌20册的中文读书笔记、48册外文笔记,谁能说钱先生是个不珍惜时光的人?谁能不自愧自己时光的浪掷?但是,钱先生在这里却在自责,在反思,我等碌碌,回思年轻之时,“寸金那惜平时值”,岂不愧死!
颔联下句说,别岁的此夕才知道一寸光阴,真是珍贵得如一尺之璧。
此句语出《淮南子·原道》:“故圣人不贵尺璧,而重寸之阴,时难得而易失也。”“尺璧”,直径一尺之玉璧,此处用以形容时光之珍贵。
颔联二句,令人感叹,人之平时不惜光阴可贵,直到一年将去,才知时光珍贵,一逝不返,而知之晚矣。
欲藉昏灯延急景,已拚劫火了来春。
在颔联感叹过往不知光阴珍贵的基础上,颈联接着表达了要珍惜当前与未来的时光。上句说,要凭借昏暗的灯光,延长这急速逝去的一天。
检宋葛绍体有《送高文父上柏省坟》:“嗟嗟天涯客,青灯延永夕”,也是咏叹的此意。
钱先生此句的“昏灯”,是实景,据吴忠匡云:蓝田师院“刚建院后一段时间,全院师生都用灯芯草爇桐油盏照明,稍后改用植物油灯。”(见《记钱锺书先生》)
“急景”,迅速逝去的时间;景,日光;谢灵运《庐陵王诔》:“矜急景之难留,悼惊波之易沦。”
下句写新的一年:要豁出去了,在战火中度过将来的春天。
此句的“拚”,有“豁出去”之义。如杨万里《春兴》的诗句“已拚腻粉涂双蝶,更费雌黄滴一蜂”,“已拚”就作“豁出去”之义。
“劫火”,佛言世界毁灭之火;《如仁王经说》:“劫火洞然,大千俱坏。”后亦指战火,如清著名词人纳兰容若《南歌子·古戍》词:“何年劫火賸残灰,试看英雄碧血满龙堆。”钱先生这句诗,显然指的的是日军侵华的战争。
“了”,结束;此指度过“来春”。如张元干《水调歌头》:“大笑了今古,乘兴便西东。”陈造《再次寄肯堂韵五首》:“屏叠葛藤烧笔砚,息阴休影了残年。”此处的“了”,不可解作“了”“劫火”,这也与上联的词语结构不相对仗,上联“延”,是“延”的“急景”;此处的“了”,也是“了”的“来春”,都是动词。
明朝故我还相认,愧对熙熙万态新。
尾联另述一意,表达人要自新,无愧于时光变化:明天“故我”回来与“新我”相认,会愧对了人世熙熙攘攘的新面貌。
上句的“故我”,即过去的我,即“故吾”;语出《庄子·田子方》:“虽忘乎故吾,吾有不忘者存。”而此上句的“还”字,解作“回还”,更有意味,则是“故我”回还,来认“新我”。那么下句的主语,就可认为是“故我”。
下句的“熙熙”,即繁盛、热闹之义。《逸周书·太子晋》:“万物熙熙,非舜而谁能?”孔晁注:“熙熙,和盛。”
人之今故之变,钱先生曾多有关注。
钱先生《管锥编》第二册474—76页在引述《列子·天瑞》篇的 “人自世至老,貌色智态,亡日不异,皮肤爪发,随世随落,非婴孩时有停而不易也。间不可觉,俟至后知”等论述后,钱先生认为“黑格尔论量之渐积以至质之突变,举母腹中儿自怀胎至免(按即娩)身为例,与列子之举婴孩至老为例,其揆一焉。”
之后钱先生又引述了《肇论·物不迁论》第一云:
人则谓少壮同体,百龄一质,徒知年往,不觉形随。是以梵志出家,白首而归,邻人见之曰:“昔人尚存乎?”梵志曰:“吾犹昔人,非昔人也。”邻人皆愕然。
接着,钱先生申说:“就一生言,'今人’非'昔人’,而兼他生言,'今我’是'昔我’”。
同时,钱先生又举出诸多诗人有关此意的诗句:
苏东坡《过永乐长老已卒》:“三过门间老病死,一弹指倾去来今。”柳宗元《戏题石门老东轩》:“坐来念念非昔人”。邵雍《寄曹州李审言龙图:“向日所言我,如今却是伊;不知今日我,又是后来谁?”
我们由钱先生所引的这些前人诗,可见只描写了“今我”与“故我”之同异;而钱先生在诗中使“故我”来与“今我”相认,两“我”相对,设想奇异,乃是前人未道。
此尾联,可见钱先生所秉持的“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人生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