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 | 《语言的嗡鸣》罗兰·巴特

语言的嗡鸣

罗兰·巴特

1.

言语不可逆转,简直像它的命运似的。那些已经说出的就不能改口,除非通过附加的方式:修正——奇怪地是,在此它恰恰指补充。当我说话,我永远不能擦掉、删去、撤销什么;我能做的仅仅是这样说出来:“我撤销、我删去、我订正…”,简而再言。这种独特地通过增加补充以求的撤销,我将之称为嘈切(bredouillement)。嘈切是一种经历了两方错失的讯息:一方面,我们没能好好理解它,但另一方面,我们最终通过努力又能理解它了;它不完全在语言之内,也不完全是在其外:它是语言的一阵噪响,类似一个状况不佳的发动机在一串点火声后留下的尾音;确切点讲这就是“哑火”(la ratée)的含义,由一个从事物的功能运行中浮现出来的失效所发的声音符征。简言之,(发动机或者主体的)嘈切是一种害怕:我害怕这一运行会停下来。

2.

机器的坏亡:对于人来说可以是很沉痛的,只要像描绘野兽的死亡那样来描绘它(看左拉的小说)。简言之,虽然机器这样不讨人喜欢(因为在它那机器人的身形下,构成的是最严重的威胁:身体的丧失),但在它身上仍然存在着欢欣主题的可能性:它的良好运行;我们忧虑于机器靠自身运行,欣快于它运行良好。不过,正如语言的失效在某种意义上被概述在一个声音符征之中:嘈切,运行良好的机器亦在一种音乐性的存在中招摇:嗡鸣(bruissement)。

3.

嗡鸣,这是那些运行良好的所发出的声响。它伴随着这样一种吊诡:嗡鸣表明一种极限的声响,一种不可能的声响,一种因运行臻至完美而没有声响的声响;微微作响,即是使声响的蒸发被听见:那些细微、模糊、轻颤作为声音取消的符征被接收。

因此,是那些幸福的机器在嗡鸣。当爱欲机器——被萨德侯爵千百次地想象与描绘——将身体(其爱欲场地经由精心调整)的“被想”一个个地聚集起来,当这个机器在参与者抽搐的运动下开始运行时,它轻轻地颤抖、作响:一言蔽之,这(运)行得通,这运行得颇好。还有,当现在的日本人在那些高挑的大厅中成群地醉心于底下机器上的游戏(当地被称为“柏青哥”)时,这些大厅被小钢珠汪洋闳肆的嗡鸣声充满,并且这嗡鸣声意味着某些东西“集体地”运行:玩的喜悦、精确地操纵身体的喜悦(这喜悦因为其它原因而神秘莫测)。因为嗡鸣(我们通过萨德和日本人的例子所看到的)意味着一种身体的群体性:在“(运)行”的喜悦的鸣响中,没有任何声音能浮现、引导或者散开,不会有任何声音被构成;嗡鸣,是复数形式的欢乐在鸣响——但绝不是众多的(大众,其实恰恰反而只有一个声音,并且极其地响)。

4.

那么语言,语言可以鸣响吗?言语,似乎是被判处于含糊的嘈切;书写,判处于沉默及对符征的区分:无论如何,若想让语言实现一种恰适其自身内容的欢愉,总是由于含义过多而不得。不过,不可实现并不代表不可想像:语言的嗡鸣构成一种乌托邦。哪种?一种含义的乐曲的乌托邦;我由此听到在其乌托国度中,语言将被放大,或甚至可以说是发生变质,直到形成一个巨大的声音织体,其中的语义机制都是未实现的;语音的、格律的、发声的能指极尽奢华地展开,从没有一个符征从中脱离(而是归化这纯然一片的欢愉),并且——这正是困难所在——含义也没有遭到残酷的驱逐、教条的取消,没有被阉割。语言嗡鸣着,被一个不为我们的理性言语所识的、闻所未闻的运动托付给能指,因而将不会舍弃任何的含义视域:未经划分的、无法理解的、不可命名的含义,在其中将如一面镜子般被安置在远处,把发声活动变成一副浮现在一个“底子”上的双重景色;但并不是音素的乐曲是我们讯息的“底子”(如同在我们的诗里发声的那样),而是,在此,含义是那欢愉的灭点。而正如被赋予机器的嗡鸣仅仅是一种声响缺席的声响,同样,放归语言,嗡鸣就是这样一种使“一种意义的豁免”被领会的意义,或者——还是一样的东西——它是远远地使一种从此解放于一切侵犯的意义被领会的一种非意义,而这侵犯,其在“人类可悲野蛮的历史”中成型的符征,正是潘多拉的魔盒。

毫无疑问,这是一种乌托邦;但乌托邦往往指引着先锋的研究。因而在这儿或那儿,以及某些时刻,存在着一种我们可称之为“嗡鸣的实验”:某些后序列主义音乐的产物(这种音乐的重大意义在于它给予声音一种极度的重要性:其创作在于声音,力图使含义在其中发生变质;而不在于音量)、某些无线电传声的研究;还有皮埃尔·居约塔(Pierre Guyotat)和菲利普·索莱尔斯(Philippe Sollers)最新的一些文本。

5.

甚而,我们可以自己来展开这项围绕嗡鸣的研究,在生活中,在生活的探险中;在生活以一种即兴的方式带给我们的东西中。某晚,在观看安东尼奥尼拍中国的电影时,我忽然间在一组镜头的转弯处感受到了语言的嗡鸣:在一个乡村的路上,一些孩子倚着墙大声朗读,他们在一块儿的每个人都拿着一本不同的书;这以一种好的方式嗡鸣,就像一架机器运行良好;其中含义对我来讲是双重的无法理解,我不识中文、以及这些同声的朗读错杂难辨;但我倾听着,在一种,以致能强烈地接收到这幅场景的全部精妙的,恍惚的感知中,我倾听着那音乐、那些呼吸、场景的张力、那申诉,某些如主旨般的东西。什么!只要同时讲话就足以构成语言的嗡鸣了吗——以一种罕见的、充盈着欢愉气息的方式,就像我们之前所说的那样?当然不是啦;必须要在声音场景中存在一种爱欲(在这个词最广泛的意义上)才行,冲动,袒露,或者仅仅就是一种骚动的在场。这就是那些中国孩子们的面孔所引发的。

6.

今天我这暗自想象的方式有些近于黑格尔所描述的古希腊人:他询问,黑格尔道,充满激情、毫不放松地,询问着那些窸窣的嗡鸣——树叶的、泉水的、风的——那些大自然轻轻震荡所发的微声,只为从中感察智慧的轮廓。而我,当我倾听着语言的嗡鸣,所询问的乃是含义轻轻震荡的微声——一如语言就是我、现代人的自然。

摘自《朝向一种无羁的美学》

译自Barthes, Roland. Le Bruissement De La Langue. Paris: Éd. Du Seuil, 1993. Print. Points Essais.

电影小书 | 一种形象研究

(0)

相关推荐

  • 《符号学历险》读书笔记1

    罗兰.巴特的符号学和皮尔士的一脉相承,皮尔士符号学可以算是罗兰.巴特符号学的范式.罗兰.巴特把"文本"从语言和写作中抽离出来,作为一类待解释.可解释的符号. 比如"绅士& ...

  • 罗兰·巴特:恋爱里,“可爱”最确切的翻译

    热恋中的人怎样说话?那些处于高热状态:神神叨叨,罗里罗嗦,言不及义,颠三倒四的情人们,那些眼睛会发光,神情大起大落,喜怒无常的恋人们,他们怎样表达和释放内心的狂热火焰? 一种舞台似的场景,一幕幕无头无 ...

  • 罗兰·巴特:语言的窸窣

    言语是不可撤销的:这是它的宿命.已经说出的不能不被说出,除了对它补充:纠正,在这里,够怪地,乃是,继续.言说之际,我从来不能抹除,取消:我能够做的只是说"我正在抹除,取消,纠正", ...

  • 翻译选读 | 罗兰·巴特:《论拉辛》前言(外一篇:结构)

    大家都知道莫里哀是法国的喜剧大师,拉辛是法国的悲剧大师.可莫里哀作品的中译本在国内从1999年就有<莫里哀戏剧全集>,拉辛作品的中译本从1985年的<拉辛戏剧选>就罕有进展.而 ...

  • 罗兰·巴特:走出电影院 | 西东合集

    孙啟栋 译 在这里夸夸其谈的这个主体应该承认这一点:他喜欢这种从电影院里走出来(sortir)的感觉,重新来到明亮而宽敞的马路上(通常是每周的某个晚上),懒洋洋地朝着某家咖啡馆走去.他默默地走着(他不 ...

  • 罗兰·巴特:我爱你 | 西东合集

    汪耀进.武佩荣 译 我爱你.这一具体情境不是指爱情表白或海誓山盟,而是指爱的反复呼唤本身. 1 "我爱你",这第一声誓盟发出时并没有什么意思:而只不过是通过一种令人费解的途径重复一 ...

  • 罗兰·巴特:巴黎没被淹 | 西东合集

    屠友祥 译 1955年1月的大水,千百万法国人承受的与其说是灾难,还不如说是节庆,尽管它带来了不便或烦恼. 首先,它引入了观察世界的不寻常却可予以解释的视点,使某些物品看起来让人觉得新奇,对世界的观感 ...

  • 罗兰·巴特:关于理论的访谈 | 西东合集

    黄晞耘 译 Q:能否将结构分析建构为理论?或者那只是一个体系或机械结构的集合,由我们按照文本的意向加以应用? A:我要说的关于理论的一切都在您的问题中了.应该从一个更具体的出发点开始. Q:从事分析靠 ...

  • 罗兰·巴特:死的读者,活的阅读 | 西东合集

    王立秋 译 二十年来一直存在着一种以不同方式加工润饰的写作理论.它试图用一对新的概念:"写作/阅读"来代替旧时的"作品/作者",一个世纪以来,批评和文学科学一直 ...

  • 罗兰·巴特:西南方向的光亮 | 西东合集

    怀宇 译 今天,是7月17日,天气晴明.我坐在长凳上,出于好奇,便像孩子那样眯起眼睛,我看见一株花园中常见的雏菊随意地横在前面公路另一侧的草地上. 公路如一条平静的河水向前延伸.公路上不时驶过轻骑摩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