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家首发】《智泉流韵》首席作家余艳最新精品力作《马桑并蒂枝》【之三】

余   艳  简  历

余艳,湖南省作协副主席,文学创作一级, 湖南省报告文学学会常务副会长。出版长篇小说、长篇报告文学等19部个人专著。

代表作:《板仓绝唱》、《杨开慧》、《后院夫人》三部曲、《女性词典》。在《人民文学》、《新华文摘》和《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近百家报刊上发表作品。文学、影视作品共500 多万字。

曾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徐迟报告文学奖、中国报告文学年度奖、湖南省“五个一工程奖”、毛泽东文学奖、湖南省报告文学一等奖和《人民文学》新秀奖等十多次奖项。

(3)捐躯后,爱人永远回来了

阿香又是唱着他们夫妻改写的《马桑树上搭灯台》,与公婆一家人离开洪家关的。那是春生他们走后,为了躲避国民党军队的大清扫,在大山洞里躲了整整三年。

三年里,难见太阳和月亮,更不见亲人的音信。每天想到他,便唱起他教的歌。“郎去当兵姐在家,我三五两年不得来……”每唱到这里,她平静了,

心里释然了。无论做什么,一到傍晚,所有的动态都化作一个常态:望。

她望啊望,望穿秋水;她站在山岗,望成雕像。

她并不知道,1928年9月已任工农革命军第四军第一师师长的贺锦斋,在石门泥沙镇战斗中,为掩护贺龙率部突围,已壮烈牺牲,年仅27岁。

她想啊想,他为什么不传回一封书信,报个平安。

她不知道,哪里是他不想,一名军人,即使战死沙场,也魂牵梦绕着自己的故乡;那睁眼难瞑目,就是想望见自己的爱人和亲人。

她不知道,革命正处于低潮,血与火的厮杀,战火没有停歇,走出乡关的战友,暂时没法回乡带回他的消息……

阿香就经常摘些马桑树叶,压在枕头下。她要把对爱人的思念,藏在心中,牵入梦里。这一习惯,一直延续到她年老的时候。

那多灾多难的三年,他们是怎么过的,过的什么日子?一句话:苦不堪言。阿香跟随小叔贺锦章一家老小,还有翁淑馨、刘彩姑等几位红军家属,先是逃到罗峪,再是躲到莫家台悬崖绝壁腰间的一处岩洞里。洞内没有井,附近也没有水,只得喝死水凼里的水,那死水凼里的水绿莹莹的,看得见孑孓在游动。贺锦斋的堂嫂翁淑馨在后来的回忆录中这样写道:

“日子一长,大家都长一身毒疮,毒疮糜烂之后流一种黄稠的脓液,弄得洞内满是难闻的腥臭。在饥饿和疾病的摧折下,患上了“鸡蒙眼”即夜盲症,眼睛疼痛、流泪,视力下降。一个个神色枯槁,全都病倒了,如同一条条抛在沙滩上快要落气的鱼,瘫倒在地上,张着嘴,喘着气,等待死神降临。”

尽管如此,大家知道就是饿死病死,也比敌人抓了去受糟蹋受蹂躏要强。贺锦斋、贺锦章的父亲贺星楼是前清秀才,饱学儒士,也是革命的支持者。他给大家打气:“昔日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发愤图强,励精图治,终于打败了吴国。今天我们亡命山林,过这野人般的生活,正是为了明天的胜利啊,孩子们!”

正是在这种恶劣环境里,阿香常噩梦连连,半夜哭醒。本世纪之初,阿香还跟采访她的长江兄说过一个梦:那是一对翅膀,好大好大的透明的、长在春生身上的翅膀,蒲扇蒲扇着就到了她面前。春生说,阿香,我走后,一定要替我照顾好堂上双亲,今后你会长命百岁的。阿香看到春生留下了眼泪。不,是流着红红的血泪。她扑上去想抓住他,可他的大翅膀一扇就飞了。她想喊住他,费尽全力都发不出声音……后来就哭醒了。偏偏婆婆也做了个几乎相似的梦,只是春生跟娘说的是另一番话:娘,不孝儿走后,别让阿香出门(改嫁),你们对她好,就让她在你们身边……那两个梦,已经让这个家冥冥中有了不详的预兆。

  

三年后的1931年,红军回来了,阿香终于随家人一起下山来。

那年6月的一天,一家人辗转到官地坪湖坪村。这天,阿香正在玉泉河边洗衣裳,突然看见几个红军战士抬着一口棺材,向他们住的村赶来。没听说谁家人“去”了,怎么突然冒出口棺材?正想着,红军战士已经来到了她身边,问:“请问大嫂,贺星楼家在哪儿?”阿香的脸“刷——”地白了,棒槌当即就掉到落河水里,人也摇晃着站不住。贺星楼,是春生的爸,能找到这里,是……她枪炮似的声音:里面是谁?

“我们把贺师长送回家。”话未落音,一声“春生——”天旋地转,等阿香好不容易站稳,想都没想,就朝棺材撞去……

所幸被小战士挡了一下,鲜血直流的阿香晕倒在棺材旁。

“嫂子呀,对不住了,师长‘走’了,师长回晚了。本来早就要回的,实在是战事太频,恶战激烈,国民党反动派逼得厉害,没得办法及时送回来……”

一语未了,泣不成声。刹那间,全家30余口哭成一团。

怎么会?她春生哥17岁便给贺龙当卫士,他勇敢机智,勤奋好学,1925年北伐战争任团长时才25岁,二年就晋升师长。参加南昌起义,又跟随贺龙回家乡拖队伍,是经过考验的、是敌人闻风丧胆的红军将领啊。

怎么会?她春生哥是党和贺龙军长器重的人,委以师长之职是下辖一个师两个大队。怎么也上战场趟子弹?他不是说,打他的子弹还没造出来?

可就这么残酷。1929年9月9日这天凌晨,红军遭到石门县团防的突然袭击,为掩护贺龙和主力撤退,贺锦斋亲率警卫营拼死阻击敌人,激战中不幸饮弹牺牲。更无法接受的一个现实:她英俊威武的春生,尸体被敌人夺去,人头送往长沙,尸体悬于石门县城城门的旗杆上!

抬回来的春生自然不是全尸,阿香和亲人们痛啊、哭啊,她想撞死,不成;想拖绳子,又不忍心给男人脸上抹黑(“拖绳子”是当地方言,上吊的意思。)

    再看白发人送黑发人,父母双亲的痛苦。阿香想着丈夫留了话与她,替他“尽孝道侍奉好堂上双亲,我日后会感谢你的。”她得留下来,她得活下来。老人还在,她怎么能先走?日后到地下见夫君,还不怪死她。

她知道,她的夫君是在敌我实力悬殊,突围将付出很大牺牲、与敌人作最后决死一战前,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因为,他此时想到了妻子和家人。想到妻子是一个身单力薄的女子,怕她支持不住。他变相给弟弟贺锦章写下了最后一

封家书。

吾弟手足:

我承党殷勤的培养,堂哥(即贺龙)多年的教育以至今日,我决心向培养者、教育者贡献全部力量,虽赴汤蹈火而不辞,刀锯鼎镬而不惧。前途怎样,不能预知。总之,死不足惜也。家中之事,我不能兼顾,堂上双亲,希吾弟好好孝养,以一身而兼二子之职,使父母安心以增加寿考,则兄感谢多矣!当此虎狼当道,荆棘遍地,吾弟当随时注意善加防患,苟一不慎,即遭灾难,切切,切切。言尽如此,余容后及。

                                            兄绣

            1928年9月7日于泥沙

贺锦斋原名贺文绣,落款“绣”是儿时的昵称。

阿香看到与信一并带回的还有两首诗,那才是在这天大的痛苦面前唯一能给她一点安慰的东西。因为,她的夫君文武双全,无人能比。

他牺牲前两天写在家书中的两首诗是这样的:

其一:

云遮雾绕路漫漫,一别庭帷欲见难。

吾将吾身献吾党,难能菽水再承欢。

其二:

忠孝本来事两行,孝亲事望弟承担。

眼前大敌狰狞甚,誓为人民灭豺狼。

这才叫献身革命,视死如归!

这才叫晓以大义,英雄情长!

就是写完家书作完诗之后,像是有某种预感,他派警卫员李贵卿把家书送往洪家关。
  

 9月9日拂晓,敌人围攻加剧,贺锦斋主动要求带领警卫营和手枪连担任后卫,掩护主力突围。在贺龙带领主力突出重围之后,他沉着指挥部队,与追兵展开了激烈的战斗,打退了敌人多次进攻,整整坚持了4个小时,为主力转移赢得了充裕的时间。最后贺锦斋在战斗中壮烈牺牲,为党献出了年仅27岁的生命,实践了他“吾将吾身献吾党”的誓言。

贺龙的部队因匆忙突围,来不及抢回贺锦斋的尸体。那个国民党团长罗效

之,得知他是贺龙的堂弟、大名鼎鼎的红军师长贺锦斋,欣喜若狂,在草草掩埋他的尸体时,割下他的头颅,用石灰泡着,提着去向长沙请功,5万大洋赏金加晋升为旅长的官职,罗效之着实红了一把。没多久,贺龙杀回慈利城,直奔罗效之,让他没有好下场。再率部打回泥沙镇,命令部下无论如何要找到锦斋的尸骨。尸骨找到后,把骨头一块块捡起来,在当地买了一副上好的棺材,抬回洪家关重新安葬。

1929年8月1日,红军在桑植县城,召开群众大会,横幅上写着“庆祝南昌起义两周年及追悼贺锦斋、吴天锡诸烈士纪念”,贺龙主持大会,并向在斗争中献身的死难将士敬献了輓联:
  为党哭英烈,有不死精神,震惊湘鄂;

凭吊增感慨,借诸将血迹,洒遍全球。

尽管,阿香躲难在外,没有参加丈夫隆重的追悼大会,但事后通过多人的细致描述,她为丈夫骄傲。

沙场本是红白之地,有人回来,就一定有人回不来。阿香的口头禅就念了一辈子:“他打完仗就会回来”。十年了,仗还没有打完,他却回来了,尸无全身的躺在棺材里……十年分离,无数次的唱那首他留下的歌,想着战场上的某个地方,他是不是在杀敌?还是在休息?队伍又开拔了吗?现在在哪里?等打完仗他会回来了吧。盼着盼着,最可怕的梦魇是个不能说出口的秘密——

他还活着吗?

信仰的力量是不能想象的,是什么样的力量可以让他为之献出生命?多少烈士牺牲时也是青春韶华,也有爱人在家中无尽的等待。去了的人去了,留下的人伴着回忆度过漫长一生。那么,阿香,你有力量等他一生吗?

阿香是十八岁那年出嫁到洪家关来的。拜堂成亲那天,正在桑植县城驻防的贺龙也回来了,一进门就笑着嚷道:“我来看看兄弟媳妇长得乖不乖。”然后当着她和贺锦斋的面夸道:“哟!长得嫩冬冬的。”羞得她勾起脑壳跑进新房去了。光荣院院长贺小英说:事隔几十年,阿香成了阿香婆了,说起这事,脸上还现红晕呢。

她永远也无法忘记与丈夫贺锦斋的最后一面。

1928年桑植起义不久,贵州军阀龙毓仁旅进犯桑植,工农革命军迎战失利,部队转移至红土坪。6月下旬,黔军撤走,部队又回到洪家关。6月底,桑植团防陈策勋突袭洪家关,红军家属四散逃亡。

戴桂香跟随丈夫贺锦斋的父母,贺锦斋的两个姐姐贺月姑、贺望姑,贺锦斋的兄弟贺锦章一家人,贺敦武的遗孀翁淑馨,贺桂如的母亲陈桂英、妻子刘彩姑,等等,逃到罗峪一位刘姓亲戚家中避难。8月下旬的一天,贺锦斋突然回来,他打着绑腿,穿着草鞋,一身出征前的装束。

原来,国民党从贵州调来大量兵力,对工农革命军展开疯狂围攻,刚开创的根据地失去了,革命军大部散落,保存下来的力量被迫化整为零,分散活动。这时,周逸群带人转往鄂西,春生随常叔转移到桑植、鹤峰边界一带,开展游击战争。当时正值阴雨连绵的季节,他们住岩洞,钻树林,风餐露宿,几乎每天都要遭遇短兵相接的战斗。只有在某个风雨交加的晚上,春生才会在电闪雷鸣中敲响窗子,湿淋淋地钻回家来住一个晚上。

只停留了一夜,还因春生反复交代一句话“你要替我尽孝道好好侍奉堂上双亲,我日后会感谢你的。”那夜阿香就没了缠绵的心情。她反复问他:是不是又艰难了、又危险了?春生就说,共产党是钢铁练成的,是击不夸、打不败的。阿香信,她使劲点头。她也信春生的:打他的子弹还没造出来。

第二天一早,阿香迅速离开温柔之乡,恢复以往:递衣拿鞋,端水烧饭。等她从门后拿过手枪递给春生,看他将这支南昌起义前贺龙送给他的枪别在腰间,转身离去。可,突然他又回头,奔过来再次抱住妻子。这回是春生不松手了,他抱着娇嫩的血肉,抱着难舍的情怀,双手搂着,脸颊贴着,两脚还勾着。当阿香感觉爹娘已在门外等候了,便使劲挣脱出来。又生生地再一次痛彻心扉!

 这一次生生地疼啊,痛了山山水水,疼了岁岁年年,疼了她整整一生!

  确实,爹娘在门外等候已久,警卫员牵着马也站定其中。贺锦斋走到二老身边,“看来,爹妈和大家这回要吃苦了,谅我不能尽孝……”

阿香的公爹贺星楼,是清末时一个穷秀才,靠在村里教私塾维持一家生计。后由贺英、贺龙推举,先后担任过桑植、大庸两地的县长。儿子贺锦斋是红军师长,眼下战事吃紧,做父亲的岂能拖后腿?未等贺锦斋说完,老人就说:“儿啊,你跟着文常、逸群干革命,解民倒悬,复兴中华,我是一直支持你的,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不必过多考虑私情。汉代名将霍去病有一句名言,叫作‘匈奴不灭,何以家为?’没把敌人消灭掉,哪里顾得上置家立业呢?”

父亲如此深明大义,贺锦斋自然十分感动。就又跟他老弟贺锦章叮嘱了一番。一家子老老小小、弱女子,只有由他这个唯一的男丁多担待些了。之后才又叮嘱自己的妻子,请她代丈夫孝敬好、照顾好双亲。临行前,他对一家人说:“红军会打胜仗的,革命会胜利的。等到胜利之后,我一定来接你们。”说罢,向父母长跪拜揖,与众人一一握别就跃上马。

他和警卫员两匹马一前一后,急促地奔跑起来。大雾正慢慢散去。从此,春生敲亮了洪家关这个早晨的马蹄声,连同春生教会她唱的这支情歌就一直回响在阿香的心里、温润了她后面的整个人生。

 这一去竟成了永别……

如今她朝思暮想的锦斋终于回来了。但他是这样回来的,无声无息地回到她的怀抱,不说不笑冰冷在地下。

不,既然回来了,她要陪着锦斋,用她的怀抱捂热他,用她的深情相伴他,直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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