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菲四月榆钱肥

   不曾见那状似古币的榆钱儿,不曾闻那甜腻腻的清香,于我大概有十年之久了吧?
   我这人长于形象记忆却麻木于数字,虽楼居不久,却总想不起老家院里的丁香何时开花的。只记得花开多在傍晚,先有暖暖的风带着浓浓花香破窗而入,昏头涨脑之际,那突然而至稍稍刺鼻的花香令人精神陡然一振,闭上眼,贪婪地深吸一口,让思绪随花香飘荡一番,然后慢慢探头窗外,就见暮色之中那株一房之高的丁香树正洋洋自得,满树青青的洁白,似夏日的云朵落于院中。觊觎已久的蜜蜂大概早就闻香而至,在花丛间嗡嗡唱着钻进钻出,许多蝴蝶也翩翩赶来上上下下的飞舞,贪恋着这难得的花香花蜜,迟迟不愿在晚霞里归去。那花香经过一冬陈酿,浓烈似酒,可惜数日风吹日晒,花色便渐渐由洁白转作暗黄,香味也淡得若有若无,树下残花落雪似地一日厚似一日,让人好生惋惜。好在已是仲春,这不舍的怅惘很快便为新的春景冲淡。
   丁香花落时节,郊外河堤上穷困了一冬的榆树就算熬出头了,一夜之间,那粗细不一的枝条就缠满肥嫩青绿的榆钱儿,棵棵都像腰缠万贯的富翁。暴发户一般张张扬扬繁茂得令人眼红,生机勃勃的满树淡绿,在一片尚处睡梦中的黑乎乎的树丛间特别醒目。
   榆钱叫钱非钱,是榆树未叶先花结出的种子。只因它形状圆圆,中间有方形凸起,颇似古代铜钱的天圆地方之形,加之结伙成堆,簇簇串串,如用线穿起的铜币,望财心切的人们就戏称其为榆钱,听着吉利,看着舒心,还能望梅止渴引起联翩浮想。春天正是青黄不接,穷人采其裹腹充饥,不是铜钱也胜似铜钱,称其榆钱,倒也实至名归。
   小时住在乡下,村子里到处挤满粗粗细细的榆树,它们随处扎根,坚韧顽强,朴实厚道的像旧时的老农。农民爱它的实惠,不仅种子可食,其叶其皮也可充腹,荒年欠月,不知救活过多少百姓。木质又细密结实,当梁充栋,做家具农具皆是上好材料,鲁西北人感它的恩,房前屋后任其生长。芳菲四月,榆钱满枝,空气里便弥漫着它甜甜的清香。饥肠辘辘的人们仰头看着那串串青青的榆钱,总会有种莫名其妙的感动,觉得一切都充满了希望。只是进城之后随时过境迁,这来自流年深处的美好与我渐离渐远,仿佛我生命的一部分已随落花流水匆匆逝去,纵然眷恋,却再难寻觅。
   我现在所居楼房的原址是座工厂,当年进进出出全是朝气蓬勃的青年人,后来工厂倒闭,那些已经步入中年的工人们树倒鸟散,也似枯黄了的榆钱不知漂流到了何方。记得以前此地长有许多高高大大的梧桐,密似乌云,可经开发商神手一点,眨眼便连同那同样高高大大的厂房蒸发的无影无踪,陆续冒出这片蘑菇似光秃秃的更加高大的居民楼。楼房一橦一橦,方方正正像放大了的火柴盒子,颜色是青灰色的,地面由水泥铺就,也是青灰色的,四周灰乎乎没有丁点绿意,四顾全是清一色的水泥积木,毫无诗情画意。而住户家家似乎都藏有金山银垛,门窗铁棂重重如深牢大狱,让人联想起电影里的巴士底监狱和机械化养鸡场里那排排罗列的鸡笼,人就像挤于笼中等待饲食喂水的母鸡,时常在窗棂间鬼鬼祟祟地探头探脑。
   幸运的是,我的居所透过林立的楼房缝隙尚能看到百米之外那片低矮的平房。黑黑红红的平房没什看头,有看头的是不知谁家院子里那株傲然坚守的老树,粗大黑苍的树杆如枯墨写意于宣纸,扭曲的躯干和精细的繁枝表明那是一株老榆。遥遥地望着它,竟有老友重逢的感觉。我乃闲人,有的是时间天天与之隔楼相望,仿佛分立于深渊两边苦苦相守的两个情人。魂魄飞于树下,抚摸着它干枯粗糙的树杆,仰望着它黑苍坚强的老枝长出点点暗红色的骨朵,又缓缓绽开,化为团团青绿,由小渐大,终于一簇簇缠满枝头,甜甜的清香弥满我的梦境,我好像重又回到童年,回到和母亲一起采摘榆钱儿的日子。
   趴在窗台上呆呆地望,悠悠地想,那个猴子似地爬上树冠的孩子不就是几十年前的自己么?他一把把勒着榆钱,一边往篮子里装,一边大声吆喝什么,还不忘往自己小嘴里塞些尝鲜。只是不知道树下是否也立着一位慈祥的母亲,仰脸看着儿子,张开双臂,仿佛一只母鸡张开双翅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自己的鸡雏,唯恐其一不小心从树上跌下,像当年我的妈妈那般。那时每到这季节,我就这样挎个小篮子爬上树去,边勒边往嘴里塞那榆钱,嚼得满口甜腻腻滑溜溜,嘴边儿濡染着绿汁,像反刍的小牛,还不时折一枝肥大的丢给树下的妈妈。
   榆钱算是野菜,可以和上玉米面蒸窝窝贴饼子,也可以拌上面粉馏着吃。不过我从来不喜欢它那黏黏的感觉,倒是我那老革命的妈妈对此情有独钟,每到春天就天天仰望那榆树,盼着榆钱长大,然后催我上树,她则站在树下精神抖擞地指挥兼保护。想那已经是四十多年前的旧事了,却又像发生在昨天——近半个世纪的风霜侵袭年岁日增,过往的一切包括榆钱早淡出了我的记忆,偶尔看到,也很木然,没精力更没勇气蹬高冒险去勒它。但眼瞅着它们一天天由绿转黄,而后随风飘落又随风而去,不想远飞的便一片片漂浮于河面上,然后集结于河边,顽强地长出草一样密密麻麻的树苗,心里总归有点说不清的遗憾。
   不想妈妈退休后却勇敢地亲自上阵,跑到郊外的河边,找那一人多高的小榆树勒起了榆钱,回家自做自吃,有时还要给我们送货上门,宣讲其营养价值,宝贝儿似地定让我们改善一下生活。其实那时榆钱已经成了商品,农贸市场处处有卖,值不了几个钱。可买来的妈妈不喜欢,定要亲自扳弯小树一把把的勒摘,说这样干净,有味。还大谈她的生意经,说只有一人多高的小榆树上长得榆钱才又肥又嫩,树老了,榆钱的营养也就少了,味淡,汁水也少,吃起来发柴。这大概也像老母鸡的蛋会越下越小,而小母鸡的蛋却会越下越大一样吧?我没做过比较,但我相信老妈所见定有道理。只是老妈在采青过程中过高地估计了人民群众的思想觉悟,只顾兴高采烈,放于一边的刚买的自行车却被人偷偷骑走再不送还,大大哈哈的老妈对此不以为然,倒是对一棵树上那么肥大的榆钱没顾上收获分外惋惜。
   鸡鸭鱼肉对晚年的老妈没了任何吸引力,孝敬她的东西多冻在冰箱里成了木乃伊,自得其乐地老是和那些窝头米粥野菜较劲。端起碗就讲故乡芦苇荡里的蘑菇,春天麦田里的野菜,五月初放的槐花,秋天将熟的槐豆,夏天河边的曲曲菜,冬天榆皮面的饸饹,以及麦黄杏儿、毛桃、酸梨……
   妈妈的故乡在黄河故道上,不仅有连天接地的芦苇,绕村还有祖辈留下来的果林。杏多的吃不了,便掰开挂于院墙的枣树枝上晒成杏干当零嘴;毛桃太涩,扔到咸菜缸中腌上,清香咸甜;酸梨则得煮熟,褐色的皮包着软软的浓汁,喝蜜一样。曲曲菜包菜荠榴,槐花用水烫过和于面中贴饼子,槐豆用盐煮熟色泽金黄又黏又香,能拉出细长的丝来。而榆树的内皮剥下晒干磨成细粉,可以掺入白面中包饺子或者压饸饹,爽滑劲道;最好吃的当然还是芦苇荡里的蘑菇,一场夜雨之后,满地白花花,采都采不及。那物件鲜食干吃都成,最好配上腊肉或者小鸡……
   只是那时我还年轻,正对鸡腿猪蹄怀着深仇大恨,见之非吞光食尽方才后快。埋怨她生在福中不知福,任她说下大天,坚信总不似今日鸡鸭鱼肉来得实在。
   对于年迈的母亲,那些原本生活困难时期人们无奈的充饥之物,留于记忆之中却酿成了难得的美味。直到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我才真正理解了老妈当时的心境。原来人越老越会怀念童年,甚至爱屋及乌,包括那时的食物。老妈是在咀嚼她的童年,怀念过往的生活,品味人生的甘苦,渴望重新经历一次生命的历程吧。
   有次朋友问我这世上什么是最好吃的,我淡然一笑,说:一非龙肝凤髓,二非山珍海味,虽说每个时代美食标准不同,但只有当你老了,最渴望吃而又百吃不厌的才是最好吃的,想想,什么是你此时最想念的食物?朋友先是愕然,之后点头,说:“我现在最想吃的还是小时妈妈做的米粥就小咸菜,一辈子都吃不够,呵呵,穷命人呀。”
   老妈去世已经十载有余,十多年里,我没了母爱,在病痛中挣扎之时,就特别想念妈妈,妻子的关爱无微不至,可岂能与母亲相提并论?童年时期一度我曾盼望生病,那时妈妈不管工作多忙都会停下来陪我,做任何我想吃的东西,满足我平时难以满足的愿望,希望得到的玩具,衣服,画书……只要提出,妈都会欣然而往。庆幸的是她老人家往生之时我正生龙活虎且事业有成,若她知道她一直为之自豪的儿子如今坐在轮椅之上一事无成,天天木木地对着电脑发呆,她还能安详地合上双眼吗?
   妈妈去世后,我为她和爸爸买了一块墓地,墓地紧靠一条小河,河边自然生长着茂密的榆树,子孙数代挤挤挨挨像堵绿墙,也许这才是我下意识里一下相中那地方的原因吧?我为他们立了座汉白玉的石碑,用同样的汉白玉雕砌成围栏。之后就身不由己,再没能前往看望他们。说起来那墓地距我不过百里之遥,可于我却像远在天涯海角。每到清明临近,只能电话里叮嘱四弟如何如何,但那石碑一直压在我的心里,天堂里的父母也一直活在我的梦中,我怎能忘了他们?需知“忘”字乃心、亡组合而成,人活着,心岂能死,心不死,记忆当随之而在。只是不知我有生之年是否还能站起,跪在他们墓前说说只能对爸爸妈妈说的心里话。届时,我要蒸一篮榆钱窝窝做为祭品,让妈妈在榆钱窝窝的清香里再看看她业已白发苍苍的儿子。妈还能认出如今的我吗?我想应该认得,天堂里的妈妈舍不下儿子,肯定一直在俯瞰下界,关注着我的一举一动,儿子平平常常的点点滴滴都会令母亲揪心扯肝,谁知道又为我垂落了多少眼泪呢。
   妈妈走了,榆钱却依旧肥嫩,可惜如今的榆钱已非妈妈在时的滋味,毕竟其中再也没了母爱的味道。
   那天,轻易不听歌的我偶然在电视里听毛阿敏唱《天之大》,竟像什么拨动了我的心弦,心与歌突然起了共鸣。是呀,天之大,唯有你的爱是完美无瑕,有了你我才有了家,离别虽半步即是天涯……那旋律,那歌词,不就是从我心里涌流而出的么?我不由想起了远在天国的母亲——这世上曾经最疼爱我的那个人已经永远地去了,我再不能陪她一起采摘榆钱儿,她在树下,小心地用那样温热的眼神望着我,我在树上,大把大把地往嘴里塞那榆钱儿,在她的担心里得意地反复咀嚼,让她笑着嗔怪我像小牛反刍一样满嘴绿汁。我再也吃不到妈妈做的玉米面的榆钱儿饼子,再也不能像小时候那样,跟着母亲随心所欲地撒娇玩耍……
   如今又是芳菲四月,榆钱儿渐肥,我想妈妈……
   2011-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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