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雅明|说梦
一种民间的习俗告诫说,早晨不要空着肚子说梦。醒来的人在这种状态下实际上仍然处于梦的魔力之中。也就是说,洗身只能唤醒身体的表面及其可见的运动功能,而灰色的梦境即使在早晨盥洗的时候仍顽固地留在更深层,甚至牢牢地沾附在醒来後第一个小时的寂寞中。谁要是怕和白天接触,不管是出于怕见人,还是为了内心的宁静,谁就不想吃东西并拒绝早餐。他以这种方式回避夜与昼这两个世界的断裂。如果不能在祈祷中,那就只有小心翼翼地通过焚烧梦境来表明把精力集中于早晨的工作是正确的,不然就只能导致生活节奏的混乱。在这种精神状态下说梦是灾难性的,因为人,他的一半仍然与梦境连在一起,在自己的讲话中泄露了它并且不得不等待梦境的报复。更近代的说法是:他背叛了自己。他已不需要做梦的天真来保护并在触及失去优势的梦境时放弃了自己。因为只有从另一个岸边、也就是从明亮的白昼出发,梦才可以从占优势的回忆中被说出来。梦境的这个彼岸只有在一种洗涤中才可以达到,它和洗身类似,然而又与之完全不同。这种洗涤通过胃来进行。空腹的人说梦就象说梦话似的。参观歌德故居。我想不起梦中看见的那些房间了。只记得那里有一条粉刷过的走廊,象学校的走廊一样。两个来访的英国女人与一个男管理员是梦中次要的人物。管理员要求我们在走廊最远的尽头窗台上摊开的来访登记簿上签名。当我走过去翻阅登记簿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的名字已经歪歪扭扭地画在上面,字很大,是一个笨拙的孩子的笔迹。在一个梦中,我看见自己在歌德的工作室里。那个工作室和他在魏玛时期的工作室迥然不同。首先,房间很小,只有一个窗户。他的写字台横头顶着他对面的墙。已届耄耋之年的诗人正坐在桌前写作。当他中断写作并将一个小花瓶,一件古雅的器皿,作为礼物送给我时,我就站到一边去了。我在手中转动着它。室内闷热之极。歌德站起来和我一起走进隔壁房间,那里的一张长餐桌上已经为我的亲戚们摆好餐具。可是,我点数的时候发现,好象那是为更多人准备的似的。也许连祖先们的位子都有了。在桌子右边的顶头,我在歌德旁边就座。当宴席结束的时候,歌德要站起来,显得很吃力。我打了个手势,请他允许我扶他一把。当我触摸到他的肘部的时候,我开始激动地哭起来。大路的力量是一种特别的力量,不管一个人在大路上走,还是坐飞机从它上空飞过。一个文本的力量也是这样一种特别的力量,不管一个人阅读它还是抄写它。坐飞机的人只看见路怎样穿过原野向前延伸,觉得路的延伸象周围地区那样根据是相同的法则。只有走在路上的人,才会体验到它的统治和它怎样从那对从空中飞过的人来说只是一片展开的原野的同一地区对远景、宫殿、林中空地、广告牌及其每一个转弯,象司令官在前线呼唤自己的士兵那样发号施令。抄写下来的文本也是这样单独地指挥着抄写者的灵魂,与此同时,纯粹的读者永远不了解文本内部的新观点以及文本怎样穿过越来越稠密的内部原始森林开辟出那条道路:因为读者在梦幻的自由空间里听从他的自我运动,但抄写者却让它发号施令。因此中国人的书籍誊抄工作成了精神文明无与伦比的保证,而抄本便成了解开中国之谜的钥匙。我梦见,我——新上任的讲师——和罗德2一起去开教师会议,我们穿过一座博物馆宽敞的展厅,他是那个博物馆的馆长。当他在一间侧室和一个职员进行谈话时,我走到一个陈列柜前。那里面,昏暗的灯光闪烁着,在散放着的更小些的金属或珐琅质展品旁边,摆着一个几乎和真人一样大的女人半身像,很象柏林博物馆里那个所谓的莱奥纳多的弗洛拉3。那个金脑袋上的嘴张开着,下颌的牙齿上有装饰物,装饰物的一部分悬挂到嘴外面,伸出的程度恰到好处。我觉得,那无疑是一台钟表。——(梦的主题:赧颜;早晨口中有黄金4;La tête, avec l'amas de sa crinière somre / Et de ses bijoux pr閏ieux, /Sur la table de nuit, comme une renoncule, /Repose. -Bauelaire5)天空。——在梦中我走出一幢房屋并观望夜空。夜空散发出一种野性的光辉。因为,天空象它本来那样繁星密布,一幅幅图象站立着,感性地呈现在那儿,人们根据它们的形状拼合成一个个星座。一头狮子,一位少女,一副天平和许多其它星座,作为稠密的星团,向下凝望着地球。看不到月亮。在梦中,我用一支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枪响后,我并没有醒来,而是看着自己象尸体那样又躺了一会儿。然后我才醒来。 《单行道》译后记李士勋今年六月,我忽然接到诗人贝岭先生打来的电话。他希望我帮他翻译德国作家本雅明的《单行道》。贝岭在他主编的纯文学人文杂志《倾向》创刊号上,刊登过该刊副主编作家石涛从英文转译的这本书的部分章节和美国著名女作家苏珊·桑塔格的英译本序。贝岭说,读者,尤其是作家圈内的朋友很喜欢这篇文字,希望我能把其余部分译出。本来,我也只想补译未译的部分,但在翻译的过程中,我感到那样有不少问题。首先是译文风格的不统一,其次是转译造成的与原文的距离,也许英译本已经有所偏离。为此,我还是主张有一个德文原文的全译本。当然,我也参照了石涛的译文,对于理解原文多有启发,在这里向他表示感谢。关于这本书的译名(石涛译为《单向街》),我认为,Ein-bahnstrasse是交通规则里的一个专门术语,通常说“单行道”或“单行线”。虽然原来的译名带有几分朦胧,引人遐想,但我还是主张直译为《单行道》。正当我在为这个译名动脑筋的时候,分别从女作家龙应台的作品和《柏杨回忆录》里碰到“单行道”三个字,因而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译完《单行道》并阅读了本雅明的生平传记后,我方才初步理解书前的、甚至颇令德国学者费解的献词。原来那是本雅明的一段爱情。一九二四年,本雅明认识了前苏联布尔什维克阿丝雅·拉西斯,一九二六年重逢时他将《单行道》这本书赠给她并题写了那段献词。献词透露出爱情在作者的那段人生之路上曾经起到工程师般的作用,帮助他克服了筑路途中的一切障碍并打通了这条街。当然“单行道”是一个譬喻。这是一条极不寻常的街道。它必定有多重含义:也许意味着他已经预感到他们的爱情是一条单行道,是一厢情愿;也许是隐喻人生有去无回。《单行道》的结构是一种独特的电影蒙太奇的尝试,风格独特。阿多尔诺称“这本书的技巧与赌徒的技巧有亲缘关系”。也就是说,这种结构、风格和技巧很有些冒险性质。阿多尔诺还指出,这本书中有一种令人“震惊”的东西,隐藏在类似“赌徒的技巧”中。“它嘲弄地向假想的读者精心准备的防卫反应挑衅,为的是立刻向他指出,他本来早就知道自己想否认什么,而且仅仅为此才那么顽强地否认它。”《单行道》属于格言、笔记和杂感一类的哲理文字,是哲学、文学和社会学的思索。语言非常晦涩。作者殚精竭虑,反复推敲,把主题隐藏在文字的最底层。文字精炼,自不必说。更值得注意的是,读者和译者不得不小心翼翼,一不留神,就会落入文字的“圈套”。一个字母之差,便意义全非。书中不断出现的多义词汇,令人感到似是而非,似非而是。插入语和副句的巧妙运用,把原始森林般的德语语法发展得淋漓尽致,常常见首不见尾,让你一入林中便迷失方向。当然,在你努力走出来后,他会给你一份喜悦。他的语言有时幽默得让你捧腹,有时勾起你的童年,让你感慨激动不已。当然,有时也诘曲聱牙,要求你拿出高度的耐心和全部智力,才能发掘出文字矿层里埋藏的瑰宝。三个多月来,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深感这本书属于最难翻译的德国文学作品之一。根据翻译本书之后的这点体会,读者自不难想象译者的苦心。鉴于水平所限,拙译肯定也难以完全传达原文的全部妙处。不过,读者倘能从中对这本书有一个完整的印象并略有所得,对这位在二次大战中死于法国西班牙边境的德国流亡作家及其文风略知一二,译者也就满足了。我殷切地希望读者同人不吝指教,以便将来进一步修正。这本书德文第一版由德国恩斯特·罗沃尔特出版社于1928年在柏林出版。本人根据德国苏尔卡姆普出版社1997年第十三版德文原文译出。全部注解均为译者加。1998年10月12日于德国 注1:瓦尔特·本雅明(1892.7.15 - 1940.9.26),德国作家,犹太人。注2:罗德(Roethe)与歌德(Goethe)的名字相似,仅仅第一个字母不同。下面的字Scham-Roethe,赧颜,本应是Schamrot, 复数-鰐e,意思是因羞怯而脸红。后半个字故意写成Roethe,使人引起联想。注3:Flora, 意大利的春天女神。注4:德国谚语的直译,相当于“一日之际在于晨”。注5:“长满乌黑浓发的头,/戴着贵重的首饰,/毛茸茸倒在 床头柜上,/休息”。——波德莱尔(李清安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