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霍培 ▏邝太婆的楠木小饭桌

作者 ▏谭霍培

八十年代的成都青年男女,早餐吃完油条,有人会顺手偷偷的用刚刚抓过油条的手指,插到头发中抓一抓,捋一捋,给头发增个亮,定个型。
比如,霍培的母亲,三嫂。
夏天总是白天长,晚上短,可以做很多的事情。
下午三点过,霍培就放学回家,院子里有一排平房,霍培家的厨房在其中的一间。整个盛夏,那蜂窝煤炉子上,霍培一回来总会看到,上面墩着一个高压锅。家里并没有冰箱,所有老百姓家里都没有,也没有后来在美国电视剧里看到的,那冰箱上贴着的一张字条,温馨的写着,“亲爱的宝贝儿,妈妈给你留了午饭在冰箱里,记得热一下吃哦”。一切都按含蓄的中国人的规矩,这摆着的锅就是字条。
这高压锅里面装着的,是中午三嫂从单位赶回来,匆匆熬好的半锅稀饭,旁边黑色双耳生铁锅里,炒好的半锅茄子。
三嫂总是用她那北京人的,简单的头脑和简单的方式,做任何菜都是半锅,用三哥得话说,叫“一斗碗”,用成都话的习惯,重音放在“斗”字上,拉长音。不管什么菜,用油盐一炒,再放点酱油了事。连炒个苦瓜都放酱油,三哥看见就会温馨提示一句,“酱油不能乱用,不要啥子菜都放酱油”。可三嫂心里委屈的想着,“我哪儿能每一样菜都记着能不能放酱油呀?我又不懂做饭”。这个想法,在她脑中,住了一辈子,就像她一辈子都没有学会骑自行车一样。
炒个茄子片,哪怕是加点青椒和茄子同炒,加几片茄子的最佳伴侣,大蒜片,或者再加点洋芋的主意,三嫂也从来没有想到过,甚至根本从来没有想过。这个菜在北京是无人不知,无饭馆不备的经典菜,名叫地三鲜。可三嫂十几岁就离开北京了,对成都不了解,除了一口京片子改不了以外,连北京人吃什么,怎么吃,也不甚了解。
三嫂每天最头疼的事情就是“今天吃什么?”,一问霍培,霍培就会点出上一次,被三嫂偶然做了一次,而且还觉得不错的那个菜。第二天锅里,并且未来半个月以上,锅里都是这道菜,直到霍培苦着脸说,“妈,这个菜我都吃伤了”。接下来半个月,就是霍培钦点的土豆了。在下个月可能就是芹菜了。总之,和厨房对面的邝太婆的饭桌内容相比,形成了鲜明的巨大反差。
邝太婆住在霍培家厨房的正对面,在二层楼房的一楼,邝太婆的正上方楼上,正好就是霍培家。
按下不表,且说霍培把凉粥盛到碗里,再把炒茄子倒到上面,来个自制盖浇饭,往嘴里连扒拉带吸溜,稀饭是流食,软塌塌的茄子也跟流食无异,几下就吃完了事。大热天,吃一顿凉菜凉稀饭,很是舒服。
吃饱了没事干,就上楼,在家里乱翻父母的柜箱抽屉,抽屉里有好多方形的小塑料袋,打开,里面有一个橡胶手套,往手上一戴,只有一根手指头觉得舒坦,其他的都纷纷表示憋屈,这个手套说来也怪,只有一个手指套。
霍培把它们甩到一边,又发现了一个茶色玻璃的小瓶子,盖着金色的铜质金属盖,打开一闻,一股自然植物的幽香扑鼻,看样子,这是大人用的发油。放在现在,它的名字就叫“精油”,一般是从香料植物的花、叶中提取出来的,即使在当时,也是属于轻奢级别的生活用品。所以,那时才会有人用油条的油来代替。
比如,霍培的母亲,三嫂。
霍培站上一根小板凳,掂起脚,再从家里那涂着亮闪闪的深红色土漆的五斗橱顶面上,伸手够下来一个带金属折叠支架的圆形反光镜,把它捧着到门外的走廊,小心翼翼的放在栏杆扶手上。只见那刷着红漆,或者说,那曾经刷着红漆的栏杆,扶手上的红漆已经剥落,露出风化后沟壑般的木头纹理,但仍然乍眼的露出其中几条笔迹稚嫩的尖锐刀痕,刻着的“某某奇遗臭万年”等等历史的印记。
霍培摆正镜子,把头油倒到手里,两只手合十,然后摩擦,待掌心油份均匀后,就捂到头发上,抹出一个背头发型,露出自己高高的额头,再从兜里掏出一把刚刚从五斗橱抽屉里找出的小塑料梳,在头发三七分界的位置,划出一条线,把头发分别梳到分界线的两边,形成一个油亮的小分头,一边反复的梳,一边欣赏这镜子里,自己的发型。
这时,刚刚下班回家的三嫂,走进到院子中央,发出了一声召唤。
为了穿透院子里,那一桌子打着旧式四川长牌的老大爷们的嘈杂,为了穿透那摔纸牌的啪啪声、嘴里算计的嘟囔声,还有手里那几个巨型钢制健身球的摩擦声,这声召唤确实够响亮。
霍培冷不丁被吓了一跳,怕母亲看到自己在偷用大人的东西,伸手去抓镜子腿,一把提起来,奈何手上有油,只听“嗖”的一下,镜子就从二楼掉到了一楼的水泥地面上,再“趴”的一声,玻璃向四处飞散,就像平静的一面湖水上,出现的一圈圈涟漪,那涂着水银的玻璃,也像一圈圈水晕荡起,再消失在水里一样,不见了踪影,只剩那副铁架子留在原地,像是通向地下的一道月亮门。霍培真想找个地缝,不,找个月亮门钻进去。而这个月亮门却出卖了自己,它正委屈的向母亲证明着,霍培刚刚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不可挽回的导致了家里的财产损失。
母亲抬头一看,眼睛一瞪,嘴还没有张开,就听见那挡住霍培视线的二楼走廊地板,下面的一楼水泥地面,被重重的木质钝器撞击了两声,继而传来一个低沉的吼声,“小娃娃,你在搞啥子名堂?!”,“把婆婆脑壳敲烂咯,你负的到责不?!”
这个声音,就来自住在霍培家楼下的邝太婆,那苍劲有力的喉咙深处。
霍培不用下楼,不用站到邝太婆对面,都能穿到自己的大脑,打开一个脑洞,看到里面那顶瓜皮小帽,帽边下面露着一圈光润银丝的邝太婆,手拄黑漆油量的龙头拐仗,圆睁双目,吼自己的样子,一边吼,一边手上的拐杖还要像走路时自然摆动的双臂一般,按照惯例,在水泥地上,不自觉使劲的墩上两墩,以加重语气和壮大声势。楼上是木质地板,每当霍培把它弄得叮咚作响,邝太婆都会以同样的形式发飙,和今天没有什么不同。
但邝太婆还真不是虚张声势,据大人们说,她是有真功夫的,年轻时学气功,是个真正的练家子。霍培总在想为什么她的太阳穴不鼓呢,那时候街头电视放的香港武打片录像里说,内功深厚,太阳穴就会鼓起。
在深厚的内功加持之下,邝太婆虽然已是耄耋之年,目光依然威严,气场足以吓跑一院子小娃娃。她面色红润,中气不输,只是那脸上那深褐色斑点,和深刻的皱纹才残酷的证实着,她已经垂暮的事实。
听说,为了保持练功所需的精气,邝太婆一辈子单身,无儿无女,用成都话说叫孤老太婆。她以前是大户人家的大小姐,年轻时,跟着院里的陈太婆,从重庆跑到成都,在一所气功专门学校学功夫,那时候成都的气功全国闻名。当然,那时她们还不是太婆。陈太婆叫小梅,住在中五十号院,是这个院子以前的主人陈师长家的亲戚,还是中医名师的传人。邝大小姐投奔她后,也落户在了中五十号院,一住就是几十年。
作为大户人家的大小姐,邝太婆当年为什么离家出走,背井离乡,一直都是个迷,没有人知道她的这个故事,连霍培的父母也都没有听说过。霍培不太相信她是为了练功,而孑然一身的。像霍培天天捧在手里的“一千零一夜”一样,这后面一定也有一个传奇的故事,既然邝太婆缄口不表,守口如瓶,霍培自然就脑补一下。
重庆,那是一座码头之城。在那个新时代的大户人家的小姐,外出访友聚会,已经成了常事,难免要下个码头,坐个船。这船把式里面有个小伙子,自然是容貌俊俏,身形挺拔,黝黑健壮,见到邝大小姐,沉默而腼腆。这邝大小姐刚入得船来,还没坐稳,一阵风吹来船身乱晃,老伙子一把扶住,从此二人渐生好感。知道小伙子正跟着袍哥师父修习气功后,邝大小姐扭着要跟他学,一来二去,终于成了情侣。
终于有一天,两人的事情被女方的父亲知道,说这码头都是袍哥的人,自己是生意人,断不能来往,拒不成人之美。小伙子被愿景中的未来岳丈暗中逼迫,邝大小姐闻讯而来,用她稚嫩的初级神功鼎力相助,帮未来夫君杀开一条血路,小伙子于是远走他乡,落魄成都,再又慢慢的,以努力加机缘,当上了川军第四师陈泽霈师长的副官。
这邝大小姐日后的好友,陈小梅受父亲和副官所托,来到重庆,接了邝大小姐去成都和副官相聚,共享荣华,邝父却认为梁子已经结下,没有复合的余地,于是邝大小姐毅然出走之时,自然是疾风骤雨,父女恩断义绝。
可是,当邝大小姐到了成都,却惊闻副官在外出公干时,刚刚意外丧命的噩耗。邝大小姐有家不能归,身在异乡无亲可投,于是被陈师长家收留,甘愿和小梅比邻而居,单身终老这气功是二人的媒人,邝大小姐于是坚持练功,为情而守。从此,一辈子留在了成都。
这一切令人唏嘘,却都只是霍培脑中,把电视剧里的廉价情节,零碎拼凑成的,或虚构想象罢了。
言归正传。且说这邝太婆一个人住,一个人做饭,也一个人吃,但生活过的精致,吃的也讲究。每天在门口的水泥坝坝上,摆出那带瘿木面心,牙子雕花,嵌着卡子花,还带着雕花角牙的楠木小饭桌,对比对面霍培家门口摆出的那贴面折叠大方桌,再摆上一蒲篮子(川语,形容到处都摆满了)小碗小碟,那就是南北对决。
小饭桌不仅每天都有不同的内容,而且同一桌上都不准雷同。霍培已经记不清具体是什么了,可能这一小桌,会是一小份回锅肉、一小份干煸苦瓜、一小份凉拌莴笋丝、一小份豆花加小蘸碟,外加一小碟自己坛子里捞出来切好,还要在上面装饰上调料的泡菜。荤的素的,冷的热的,拌的炒的,就都有了。
鸡鸭鱼肉菜、红黄绿黑白,那是不重复的,有一盘热窝鸡,就觉不允许出现白果炖鸡,现在的“一鸡四吃”,对于当年的邝太婆来说,那就是粗鄙。
霍培一见到漂亮的朒朒(川语,肉,音嘎)和䅒䅒(川语,饭,音一声)就高兴地跑过去欣赏,同时流上一番口水。而对面稳坐的三嫂,根本不想走过去看上一眼,这辈子她都不打算学习这么复杂的系统工程。
用三哥的话说,邝太婆做一份油酥花生米绝不超过十粒,做一份圆子(北京话叫丸子,肉丸子)不超过四颗,盖的被子洗完了必须烫一遍才拿出来晒,那时候还不是电熨斗,要把碳烧红,放到铸铁的空心熨斗中,待热后再熨,相当的繁琐。
就像四川一些地方的“熨斗糕”,把生米和半生熟的米饭混合,磨浆,加发酵米浆,发泡后,还要再加一次生米和半生熟的米饭混合的新米浆,再加上鸡蛋、白糖、桂花,倒进一个个空心的铸铁碗中烙熟。这种碗除了形状是圆的以外,使用形式很像这种熨斗,铸铁、内空,所以形象的叫熨斗糕。做它的人,也像邝太婆一样,不怕这相当的繁琐。
霍培记忆里,除了生活讲究,她还是小朋友眼中的令人害怕的怪婆婆。当霍培,掐她的胭脂花籽,剥开黑色籽皮,取出里面白色的,像四川人吃的粉子一样的瓤,正在严肃的搞“怎么把它做成红色的胭脂”的科学探索时,被邝太婆发现了,她就要吼,“小娃娃不准费!”。
费就是四川话费精神的意思,在成都简称费,四川有些地方还直接说小孩子,“真是费精神”,和北方话淘气是一个意思。霍培在院子玩水,她就会在旁边唠叨,“小娃儿不要耍水,长大要得湿气(成都话风湿的意思)!”
她门口种着那时候成都最常见的喇叭花、胭脂花,没有什么特别的、名贵的。她的花圃很小,就在家门口一侧,一小绺,算起来大概只有一平米的面积,但被她精心布置的整整齐齐,没有一根杂草。她总会在做完饭后,拿着打成两半的蛋壳,倒扣在花盆的泥巴上,给花儿补充蛋白质、胆固醇和腥鲜的气味。
冬天一来,邝太婆就把报纸糊个圆锥形,在她巴掌大的小厨房里挂起来,里面套着一小块腊肉,下面一小堆花生壳点上火,慢慢的秋(成都话熏的意思,从这个汉字来看,稻草燃烧的样子,还就是成都话“秋”的含义,当然这是附会,古字并不是这么写)。剥花生壳出来的花生米,当然就像三哥说的,被她十颗一组、十颗一组的分开,按照她规定的时间序列,过火山入油锅,实现自我价值,追求那生命最后辉煌灿烂去了。
烟雾钻进报纸筒里,在里面盘旋打转,肉变黑了,变润了,也变香了。一个冬天,邝婆婆就熏这么几小块。霍培在她厨房门口打旋旋,就等她问一句,“小娃娃,你吃不吃?”。显然,她从来没有一点点,这个超出她正常逻辑思维轨道的奇怪想法。
但霍培吃到过她拌的皮蛋。那是在家里摆放那张大折叠桌时,不小心挨上了她的小古董木桌时。邝太婆决定要拿出一个精心的小菜,分享给邻桌,或者说同桌的邻居。
她会用一根棉线,小心翼翼,平均的把一颗皮蛋切成六瓣或者八瓣,这要视乎这只皮蛋的个体大小而定。然后,倒上酱油、熟油辣子、白糖、芝麻、碎姜米、香油、花椒油、香油,蛋清是深色半透明状,蛋黄外层要么是橙黄色,要么已经变成了青黑色,这要看裹皮蛋的原料有没有草木灰,或者草木灰的量,是不是足够让它变得深灰发黑。
切蛋的时候,中心的蛋黄芯脱离开来,很难切到,像个眼球,从鸭蛋那个眼窝中滑落出来,滚到盘子中间,深邃懵懂,无辜的瞪着。吃到嘴里却不像一个眼球,霍培吃过鱼的眼睛,皮蛋没有那种腥涩的口感。往嘴里一放,香辣鲜甜,混杂着蛋清结晶体的韧性和蛋黄的糯软,可以超出任何只见到蛋本身的人,对它的期待。皮蛋成为了各种美味和各种美味混合出来的新的美味的一个载体,但它本身的美味并没有被覆盖,而是这个新的美味的核心。
在霍培眼里,邝太婆给一只只皮蛋画上了颜色,让那个匮乏的年代并不那么单薄。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