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清扬:情人》(1~3):初见与背景

前言:王小波的《黄金时代》到底好在哪里?(上)

前言:王小波的《黄金时代》到底好在哪里?(下)

 1.  初见
隔着一张桌子,陈清扬坐在我的面前。她已经上了岁数,今年七十四岁了,但那藏不住的优雅仍写在脸上,谈起往事偶尔还会面带羞涩,大概像她二十六岁时的样子。
午后的阳光洒在庭院里,映在她的白发上,那些曾经是乌黑乌黑的头发。金色夕阳笼罩下的陈清扬,微微笑着。
我说,累了吧?要不进屋歇一会?我们今天已经聊了不少了。她说好。然后起身往屋里走。
她慢腾腾地走了几步,又突然停下来,转过身对我说:不知道那混蛋现在是什么样子?见了面还能认得出吗?
她似乎是在问我,似乎又不是。
屋子里暗了一下,因为是草顶土坯房,大多数光从门口进来。陈清扬就在那一刻醒来,抬头看到一个黑脸大汉,个子很高,像根柱子一样杵在地上,脑袋快要顶到屋梁上了,头发乱如败粽,眼睛下面乌黑,饿纹入嘴,面容凶恶,活脱脱一副流氓相的一个大汉。
陈清扬问这个一脸流氓相的男人来做什么,他说腰疼,陈清扬心里冷笑了一下说那你躺下让我看看,这个一脸流氓相的男人二话不说一头就倒了下去,扑到竹板床上,几乎要把床砸塌了。
腰上还真的有伤,这倒是让陈清扬有点诧异了。自到十五队以来,凡是找她看病的年轻男人们都是没有什么病的。而这个男人的后腰上像中了霰弹枪一样,又像是被猪八戒筑了两耙,一片窟窿,新窟窿连着旧窟窿,惨不忍睹。呵呵,还真来了个有病的人,陈清扬心里说。
那是陈清扬第一次见到混蛋王二时的情景。那是1971年秋天的一个上午,当时弄巴农场十五队的队医陈清扬正在医务室里伏案打瞌睡。她的瞌睡被王二这个病人惊醒后,一天都没有了睡意。
2. 陈清扬背景
陈清扬第二次见到混蛋王二的时候,距离他们第一次见完面还不到半个小时。
其实在王二看完病拔腿出门的半分钟后,陈清扬就想拦住他和他聊聊,但身高一米九的王二非常快,一转眼大长腿已经出了门。等陈清扬顾不上穿鞋追出去时,只看到王二取近路向山下十四队奔去的背影了。裹着一身破烂黄军装的王二从山坡上头也不回地奔下去,逢沟跳沟,逢坎跃坎,像一头野猪又像一头狼,顺着山势下得飞快。看来打了封闭以后这人的腰真的不疼了,陈清扬想张嘴喊他,但遇上了一口闷热的风,那时正逢云南旱季的上午,风从山下吹来,喊他也听不见。
那时,年轻漂亮的女医生陈清扬披散着乌黑的长发,裸臂赤腿地穿一件白大褂,白大褂下不知是穿了什么还是什么也没穿,光着脚在十五队医务室的地上走。在周围男人们的眼里,她全身上下都写着两个字:性感。
所以跑到十五队医务室里找她看病的男人大多都是活蹦乱跳没有病的——他们其实都是来看她的。他们装作有病的样子来到她的医务室里,却无病可看地瞄她那丰满匀称的胸和屁股,言语轻佻,举止轻浮。她一般懒得搭理。至于他们要是放肆到敢对她动手动脚了,比如有意无意地伸手摸她露在白大褂外的裸臂赤腿时,她就无论是谁都毫不犹豫地一个大嘴巴扇过去了。所以她扇过很多男人的大嘴巴,其中就包括了农场军代表,这也是她来到十五队做了队医的原因。
她原本是农场总场医院的医生,更早一点她是上海一个医院的医生,再早一点她是北医大的医学专业毕业生,当时叫北京医学院,是国内最顶尖的几所医学院之一。
作为文化革命前最后一批北京医学院的毕业生,她毕业后分配到了上海的那所医院,很快便也结婚成家,事业家庭两起步。然而文化革命开始没多久,她和丈夫便双双受到了冲击,大概是由于家庭出身等原因受到牵连,被隔离审查。1970年,她的丈夫终于被关进了监狱,她则被下放到千里之外穷乡僻壤的云南农场里工作,在云南省德宏傣族景颇族自治州陇川县陇把镇的弄巴农场医院当医生,从繁华喧闹的大上海发配到了这个祖国西南边陲靠近边境线的偏僻农场,再往西走一点或往南走一点或往北走一点就都能出国到缅甸了。
然而这还不是她的终点站。尽管她是农场医院里学历最高、医术水平大概也是最好的医生,却因为打了农场军代表一个耳光,于是被再次下放,到农场十五队做起了小小的生产队队医,一个类似卫生员的角色。
农场十五队是这个穷乡僻壤农场里最穷乡僻壤的队:相比于山下的十四队,十五队在山上,十五队的后面便是人迹罕至的荒山,这里的水是苦的,也没有菜吃。北医大毕业的医学高材生陈清扬医生便独自一人在这山上一间草顶土坯房做成的医务室里上班。
在那个医生资源医疗资源极为稀缺的年代,她这个北医大毕业的高材生来到了偏远的弄巴农场里最偏远的十五队做了队医,虽然是对她这个稀缺医生资源的浪费,是她个人的大不幸,然而却算得上是十五队所有人意外的福音了。
以及是山下十四队21岁知青王二的福音了,他终于不用再忍受十四队医务室里那些镀层剥落且有倒钩的针头,以及不用再忍受十四队医务室里那分不清针头和勾针的队医,他可以只需多走几步山路到山上来就可以找到一位真正的医生给他看病了。
3. 王二背景
王二要看的病便是他那像中了霰弹枪又像是被猪八戒筑了两耙的后腰。当然他的后腰并不是真地中了霰弹枪或被谁筑了两耙。这些伤痕都是十四队队医用那些镀层剥落且有倒钩的针头给他打封闭的时候留下的,使他腰上的病越治越严重,好几个月了都没有好。
王二之所以需要给后腰打封闭,是因为春天农忙时分他撅在田里插了一个月的秧。他一米九的大个子撅在地里像半截电线杆子,一个月下来,插得腰痛难忍,不打封闭就不能入睡。
王二之所以在农忙的时候要撅着一米九的大个子在田里弯腰插秧而不是负责犁地——直着腰犁地当然是更符合他这种身高的工种了。是因为他得罪了队长,队长就是故意给他派插秧的活来治治他。所以王二在春天农忙的时候插了一个月的秧,一个月下来插得腰痛难忍,旧伤复发。
说到王二腰上的旧伤,这个话就有点长了。
王二是一名从遥远的首都北京不辞辛苦翻山越岭跋山涉水来到云南农村上山下乡支援边疆建设的知识青年。虽然他长着一副吊儿郎当流氓样,但却是正儿八经的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父亲是北京矿院教授,母亲是协和医院医生,真正算得上是书香门第文化人家了。
虽然出身高级知识分子家庭,但王二从小就是一副实实在在的混蛋模样,刚出生时就是:当时,着急忙慌提前了两个月来到人间的王二软踏踏、毛茸茸,像个在泔水桶里淹死的耗子。他那在协和医院做医生的妈妈一看见就忍不住大哭:“我的妈!生出了个什么东西!”
后来王二在协和医院的早产儿保温箱里趴了好几个月终于活过来了,不仅活过来了,而且生命力还越来越旺盛。那时条件差,保温箱是用洋铁皮做成的,需要定时添加热水保温。有一回有个护士不小心往里面灌入了一桶滚水,王二差点被烫成了涮肉,但仍然顽强地挺过来了。因此他还得了个外号,协和医院的医生护士们都称他“烫不死的小老鼠”。
所以王二的命是很硬的,生出来时头顶上就有三个旋儿,老话说:三旋打架不要命。所以他的混蛋样是由表及里由小及大的:幼儿园的时候便凶悍异常,把班里的小朋友们都打过,奠定了自己的江湖地位;在上幼儿园大班的时候,还一手炮制出了轰动全园的高锰酸钾毒杀幼儿园阿姨未遂案;初一的时候,和同学打书包仗,他的书包砸过去比别的所有人的书包都更有份量,打在人身上一声闷响,把人家摔出一米多远,因为他的书包里不光有书,还有一整块板砖……
所以在那些年里,他那大学教授的爸爸每次到街上买鸡毛掸子一买就是一打。当然不是因为大学教授比别人更爱干净,是因为打王二实在是太费鸡毛掸子了——王二皮糙肉厚骨头硬,动不动就打断了一根鸡毛掸子,他爸爸要赶紧找一根续着打。
王二就这样在他爸爸的鸡毛掸子下茁壮成长,越来越混蛋。到初三快毕业的时候,准确地说是到临初中毕业考的前一天,他解放了:伟大的文化革命轰隆一下就开始了!学校停课停考停学了!王二从此成了一名光荣的老三届了!
于是王二就更自由了,很快在矿院子弟里纠结了一帮同龄好汉,排了座次,建了威震一时的矿院帮,排在座次首位的自然是王二自己,其次大概是许由。许由是王二的生死之交,两人从小就是铁哥们,如果没有王二,许由大概就是幼儿园里排名第一的小霸王。但是有了王二,许由就只能排名第二了,并且心甘情愿地辅佐王二——当年王二在幼儿园里试图毒杀阿姨的时候,许由便是帮凶。
关于这个许由可以多说几句。许由与王二虽然同为矿院教工的子弟,但是只根据他们的名字就能看出他们的父母对他们的重视程度有多大区别:许由与中国古代的一个圣贤同名,说明他爸妈对他是寄予厚望的;而王二,仅从这个总共只有六个笔画的名字上就能看出来,他爸爸当时给他起这个名字报户口的时候有多随意,爱搭不理地随手起了个名字似得。所以后来王二就顺理成章地长成了一个混蛋,然而许由呢,却没有顺理成章地长成一个贤者,他也干脆利索地长成了一个混蛋,辜负了他父母给他起了这么一个有文化的好名字。
并且与古代圣贤许由完全相反的是,许由到初中时就已经是一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猛男了,武力值极高,名震海淀,人送外号“海淀凶神许由”。这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凶神与王二的鬼点子很多的机智头脑实现了完美结合:每次搞事情,都是王二总体策划,许由冲锋陷阵。
帮中好汉除了武力值极高的凶神许由外,还有擅长署文的“小秀才”鸡头、学术公子贺旗、小太妹线条等人。其中小秀才鸡头文笔好,负责写文歌颂记载矿院好汉们的各种丰功伟绩,以备日后勒石记功;贺旗是矿院学术权威贺先生的小公子,从小在矿院有头有脸,生龙活虎。线条虽然一介女流,然而身形矫健来去如飞擅轻功,自然也入了好汉的行列。王二是大哥,大概和几十年后香港古惑仔里陈浩南的角色差不多,所以小太妹线条也是他不言自明的暧昧对象。
一时多少豪杰!1966年夏到1968年夏。
那两年里,王二领导下的矿院好汉们创建的丰功伟绩数不胜数,都被小秀才鸡头用史笔记录下来了。
比如有一次,1967年冬天的一个早上,矿院一位刚从海外归国回来的李先生出门准备贴一张大字报。这位广东出生的李先生能熟练使用三种语言:普通话、粤语、英语,其中粤语比普通话好,英语比粤语好。他的英语之所以这么好,是因为他基本上是在美国长大的,从中学到博士都是在美国读的,博士毕业后还在美国大学里教了两年书。后来听到国内在轰轰烈烈地开展文化革命大事业,他身为一名左派积极分子激动不已就立即辞职赶回国要参加这伟大的文化革命事业了。
来到矿院的第一天晚上,李先生就按奈不住激动的心情起草了一份文革宣言大字报,一大早拿到矿院操场上去贴,以宣告自己入场革命的决心和态度。结果发现整个矿院没有一面干净的墙,所有的墙都被各种大字报贴满了。毕竟那个时候大字报是最重要的“文斗”方式,在最高领袖《我的一张大字报》的激励下,全国各地稍微会写点字的知识青年们都疯狂地通过创作大字报来宣传、批斗、论战、揭发。像在矿院这种高等院校里,大字报就更是铺天盖地了。为了张贴大字报,矿院的操场被席棚分成了复杂的九宫八卦型。大字报就贴在这九宫八卦的棚墙上,越贴越厚,层层板结,能厚达一尺,太厚了就总会有一天掉下来,所以有时会轰隆一声巨响,塌下一层来。那冷不丁塌下来砸到地上的声音很大,能吓人一跳,许由的奶奶活到78岁时死了就是碰上脑后塌大字报被吓死的。
所以也就是说,当时大字报界的竞争程度是十分激烈的,这种激烈的竞争涵盖了两个方面:一个是内容创作方面的竞争,另一个是版面张贴方面的竞争。在内容方面,届时文化革命已经开展地有一些时候了,人们普遍对口号体、呐喊体、愤怒体、一堆感叹号体的大字报已经有点疲惫了提不起太大兴趣了,尤其像矿院这样的高等院校里每天创作出的大字报量多质优,要想在数量众多的大字报里崭露头角甚至拔得头筹引人注目,让人们站在自己写的大字报面前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啧啧点评,成为众人的焦点,就必须要有所创新要出奇制胜。所以当时大字报的创作也进入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阶段,当然这种百花齐放百家争鸣都有一个共同的主旨,就是揭发、批斗。比如有人写大字报揭发某教员早年留学日本时去嫖妓,想赖嫖资;有人写大字报揭发某教授三年困难期间下矿山,吃招待饭时偷了馒头藏在怀里;有人写大字报揭发某书记当年贪污了党的经费,给自己打了一个银烟盒,如此等等。像这些类型的大字报还是比较会吸引人的,算是大字报领域的佼佼者。
至于版面方面的竞争,就更激烈一些了。尽管当时矿院所有的墙都用来贴大字报了,但是面对着每天海量的大字报张贴需求,墙壁显得很不够用。这个对墙壁的需求与墙壁供给之间的深刻矛盾,就像后来国家核心期刊的版面供给与版面需求之间的矛盾一样,也就是出版量与投稿量之间的深刻矛盾,可以表述为“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庞大出版需求与出版机构落后的出版能力之间的矛盾”。于是在这一组矛盾中,谁要是具备了分配出版版面的权力,他就掌握了这组矛盾中至高无上的权力。这也是后来国家核心刊物《求索》杂志的主编乌东峰能拥有1亿元人民币资产、19处房产、8个私生子、多名情妇的根本原因所在。
不过当时在大字报的刊发领域还没有大字报主编这种类型的工作人员,没有人负责大字报版面的管理和分配,大字报的版面竞争还处于原始的野蛮竞争阶段。没有人出面管理大字报的张贴秩序,所以每个人贴新大字报的时候都是把别人旧的大字报盖住,贴上自己新的。同时又不希望别人更新的大字报盖住自己的,所以都在大字报上写着“请保留五日”、“请保留十日”等字样,与现在朋友圈的“三日可见”、“一月可见”有异曲同工之处,都表示一种对自己发布内容传播的时效性。然而两者还是有本质的区别,朋友圈的“三日可见”、“一月可见”是对自己内容作品时效性的有效规定,而大字报的“请保留五日”、“请保留十日”只是对自己内容作品时效性的良好愿望:事实上这愿望常常实现不了,因为根本没有人给你保留。遇到辛辛苦苦写了一晚上的大字报刚贴出去还没被读者激赏就被人给盖了这种事,不管谁都会很生气。所以那时为争墙上的大字报版面而争吵、打架的事很是常见。
李先生就那样拿着自己精心创作的人生第一幅大字报郑重其事地找地方去贴,准备在矿院革命队伍里放个炮仗:轰隆一声响,李博士我回国革命啦!结果找来找去找不到地方贴,于是他就把自己的大字报贴在了另一张大字报的上面,他觉得自己这留洋博士写的大字报写地文采飞扬气势磅礴,被盖的那张大字报像是文盲写的毫无章法,被盖是毫不足惜的。
然而初来乍到的李先生不知道那张大字报是矿院司机班凤师傅等人憋了一晚上好不容易诌出来的,敝帚自珍地视为珍宝。他更不知道司机班那伙人是很不好惹的冒失鬼,连王二这些矿院子弟帮都不愿和这帮人直接冲突。所谓的司机班,并不是指矿大还办了个教开车的司机培训专业,矿大毕竟是个大学而不是职校,司机班是指矿大负责开校车的几个司机组,文化革命一来,矿大所有搞研究搞教学的曾经地位崇高的教授们教工们被打倒,成为被革命的一方,司机班这些人是真正的劳动人民,立即便改变了地位,成为矿大里地位崇高的一方,成为革命的一方,威风程度丝毫不输给那些干革命的大学生们。
司机班的凤师傅干过侦察兵,相当机警,当场就把李先生捉住了,飞起一脚踢向李博士的裆下,李博士一下子就晕了过去,躺在了地上。凤师傅看到李先生眼珠子翻白了,以为把他踢死了,于是把他扔在地上自己跑了。李先生在冰凉的地上昏迷了半天才醒来,醒来后发觉下体疼痛难忍。后来医院诊断说是“阴囊挫伤,龟头血肿”,于是李先生从此就有了个外号叫“龟头血肿”,一叫被人叫了二十多年。以至于后来矿院的很多新人都以为李先生是日本人,姓龟头,名血肿。
李先生后来又写了好几副大字报,都和自己的“龟头血肿”有关,他的大字报也终于引起了矿院同仁们的关注和议论,不过这是后话了,暂且不表。
李先生被踢裆这件事情本来和王二他们是没有关系的,但王二等矿院好汉们一直就看不惯凤师傅的飞扬跋扈,再加上院里不少兄弟都吃过凤师傅的亏,所以他们决定收拾这姓凤的,为此还专门组建了一支“杀鸡”战斗队,“杀鸡”这个名字显然是为凤师傅的姓量身定制的。王二就是这“杀鸡”战斗队的头儿。王二曾多次带“杀鸡”战斗队队员在黑夹道里埋伏短凤师傅,打算等他一个人出来时,大家蜂拥而上,先请他吃几十斤煤块,然后再动拳脚暴揍一顿。结果都没有短到。前面说了,凤师傅干过侦察兵,相当机警,看见黑地里有人影就不过去。最后,王二他们在夜里用弹弓把凤师傅家的玻璃打坏了几块,黑更半夜的凤师傅也没敢追出来,总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然而好事不长久,1968年夏,王二的矿院好汉帮还是被端掉了。
他们这个帮派被打掉其实完全怪王二自己,是他的一次疏忽大意造成的。那天,他带着许由在矿院地下室的实验室里自造炸药,不知道是不是想造出炸药去炸凤师傅家。结果在造炸药的过程中出了事故,王二毫发未损,许由则被炸得毁了容,以至于后来很多年许由都找不到女朋友娶不到媳妇。许由娶不到媳妇这是后话了,反正当时他们俩当场被校保卫组擒获了。
不幸的是凤师傅便是学校保卫组的成员,王二就这样落到了凤师傅的手里。小秀才鸡头负责进行非虚构叙事记载的丰功伟绩也暴露了,其中就包括“杀鸡”战斗队的各种活动。于是凤师傅知道自己家玻璃原来是王二带人打的,终于破案了,高兴地笑了起来。
王二被凤师傅叫到地下室,屋顶亮着灯,四周站了很多人。凤师傅说工宣队进校了,我们不打你。然后灯就黑了。等灯再亮时,王二从地上爬起来,满头是血。凤师傅笑着说:我们没打你,对吧?你能说出谁打你了吗?王二当然说不出,于是说:操你妈!于是灯又黑了,又是一顿噼里啪啦往死里打。就这样循环往复。所以王二那时挨的打,数都数不清,没法数,因为都是在黑暗里被打的。
他的腰伤就是那个时候留下的。
被矿院保卫组的人专政了一段时间后,王二就被公安局正式逮捕了,关了半年多才放出来。所以王二还是一个刑满释放人员。
被放出来后,王二决定要离开北京,到外面去闯闯,到广阔的农村天地去闯闯,那广阔无垠的农村天地应该比城市更适合他这种人自由发挥。要去就去最远的地方,打开地图一看,云南是最远的地方之一,于是趁着“上山下乡”的大潮来到了云南最靠近边境线的弄巴农场十四队,做了一名光荣的农场知青。那年,他19岁。
(未完待续)
资料来源:王小波《黄金时代》《三十而立》《似水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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